期颐双对

《期颐双对》

--杭州大学化学系84研金友元

年11月12日

词曰：

前程多坎坷，一路费思量。

而今正、鲐背对成双。

炎凉须漠视，跌宕莫心伤。

从来是、同命好鸳鸯。

小令《同命鸳鸯》，次韵吴藕汀同名词牌而作，引出一对老夫妻的传奇故事。

（一）

十月下旬的南加州，风和日丽。

蔚蓝的海水，洁净的沙滩，起伏的波浪，颀长的栈桥，飞鸣的鸥鸟，构成了沿海地带的一派旖旎风光。

图一，圣地亚哥SunCliff海边风光

疫情？还在，我们一县尚存一万一千多例。但是，这个庞大的感染数字仍然抵挡不住圣地亚哥人向往自由的脚步。这条弧形海岸线上，涌进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各色人种，有打过或没打过疫苗的，有戴上或不戴上口罩的，各人做着各人爱做的事情。喜欢游泳的？游泳；喜欢冲浪的？冲浪；喜欢钓鱼的？钓鱼；喜欢散步的？散步；喜欢遛狗的？遛狗；喜欢玩沙的？玩沙。对上面诸项都不喜欢的，那就支开一张折叠椅，膝上搁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瞥几眼游泳的冲浪的钓鱼的散步的遛狗的玩沙的人们，悠闲自得地享受这份人类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此刻，在天人合一的氛围中，在错落有致的精舍间，在随风摇曳的棕榈下，在碧绿如茵的草坪上，一场婚礼正在进行。

合卺礼成，颂声四起，贺客们共祝新人百年好合。

对新娘：“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到如今出嫁。”新娘乖巧而矜持：“是的哟，伯伯叔叔阿姨们，多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关照。”

对新郎：“Youaretheluckiestmanintheworld！”新郎谦逊又自豪：“Indeed，万分幸运”。

我们应老友余兴贤、李永珠的邀请，有幸见证其风信年华之女余璐茜的成人之礼。新娘美丽娟好，新郎英武潇洒，一对天作之合。

贺客中的大多数都是青春焕发的俊男美女，他们聚在场地的正中，一边啜着鸡尾酒，一边谈笑风生。显然，今天这个场合属于他们这群年轻人。我们一帮老同学，则站在边缘位置相互打趣：这个揶揄另一个“白发搔更短”，另一个调侃这个“绝顶聪明”，在几声“我老了”的叹息中，斥责着岁月的无情。

此刻，两张轮椅并肩在一个向阳的斜坡前，两位老人正看着眼前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以及我们这几个自称的“老人”。他们睿智的目光中充满着慈爱：在我们面前，你们也敢言老？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这对已过鲐背之年的老人就居住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今天，他们亲临婚宴现场，给外孙女外孙女婿送上长辈的祝福。

由于疫情阻隔，上一次见到他们时，还是在近两年前的感恩节。记忆中，他们还能拄杖行走。这两年来，由于疫情把人们禁锢在家中，老人们失去了不少出外话动的机会，导致腿脚功能迅速减退。如今，他们只能双双坐在轮椅上了。或许，他们再也不能独力行走了，但他们的记忆力还相当非凡。

（二）

这是一对可敬可佩的老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对老杭大人！

老先生李普国，现年九十六，老太太皇甫铭生，现年九十五。上世纪八十年代，两人共同执教杭州大学经济系多年。李老师主讲《中国经济思想史》，而皇甫老师专授《会计学》，一生育人无数，桃李满天下。

对昔日的杭大师长，我们怀着敬意向两位老人致贺，他们则对我们前来出席婚礼表示感谢。

图二，几位弟子与李老师皇甫老师拍照留念

我们在一起聊起了家常，不知不觉间，话题绕回到了我们的母校。提到杭大，两位老师想起了当年的这些得意弟子们：史晋川，喻春生，肖志岳，沈伟，顾铮，赵红，田黎英，曹旭华，郭惕平……，一个个如数家珍。甚至，皇甫老师还清晰地记得，郭惕平有个绰号叫：铁皮锅。

这一连串名字对于我来说，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缘悭一面；有的却是老熟人老朋友，如喻春生。

想当年，HurricaneKatrina把我们一家赶出了NewOrleans，我们庆幸逃出生天的同时，却失去了挡风避雨的居所。向走投无路的我们伸出援手的是喻春生陆倩夫妇（陆倩，在杭大外语七七级英语专业念书时学名陆军），这副急人所难的侠义心肠，是不是与李老师教书育人的方法有关？喻兄春生是个谦谦儒者，对尊师们念念不忘。他虽住德州Houston，却常叮嘱我：见到两位老师，别忘了代我向他们问好。这次，自然也不能负人所托，一边问好，一边也告诉两位老师，喻春生计划退休了。李老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连喻春生都要退休了。喔，对了小金，听说你和史晋川和赵红有联系？他们现在怎么样，也快退休了吗？”

说来惭愧，我真不知史赵两位到未到退休年龄。但是，意识到李老师就是李普国，还正是拜史兄伉俪之赐。

（三）

年12月14日，赵红在《杭大人》群中发了一条信息：在整理书籍时，发现一首当年李普国教授赠于她的诗作。她将原诗抄录贴出，并附有影印件，叮嘱当值月编将这件杭大文物收入《杭大人月刊》保存起来。

图三，赵红的信息（摘自《杭大人群》）

李老师的这手书法如鸾翱凤翥，颇有赵佶瘦金体的风韵。落款的创作日期为年7月初。

图四，李老师的手写诗作（感谢赵红提供图片）

年，对于李老师来说，乃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他刚从吉林大学调任杭州大学，具有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图五，八十年代的李老师（感谢赵红提供照片）

年，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刚从文化沙漠中走出来，一头扎入“学好数理化”的窠臼中，能作诗填词的人稀若凤毛鳞角。我敢和各位打个赌，现在活跃在大群中的诗人词人们，除了卫兄军英等不到十人外，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格律诗词，更遑论创作！

听赵红说，李老师现在客居美国，但不知具体在哪里？过后不久，我在另一个群中谈起这个疑惑，群友李永珠突然说：“你们谈论的李普国，不就是我爸吗？”

啊？一语惊人！来到圣地亚哥是年，屈指一算已过十三年有余，我早就认识了两位老师，也知道他们是杭大人，可我只知道先生姓李，却从不曾请教过他的大名。今日才知，他就是李普国！

知道了李老师就是李普国，那就方便就近请教了。在一次聚会中，我与李老师谈起了这首诗。可没想到，近四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首诗作于当年7月3日。我向他介绍了我们杭大人有征集出版《杭大人词牌大全》的设想，委婉地向他提出改诗为词的想法。李老师爽快允诺，于是有了这首《八拍蛮》：

李普国

年7月3日

东出隘关三十年。

欢心今日得生还。

莫醉钱塘山水色，苏公堤上步乡贤。

｛注｝

隘关，指山海关，位于河北辽宁交界处。

（四）

知道李老师就是李普国，这事看似偶然。但是，知道外公就是李普国，似乎就有必然性了。后者，发生在今日的新娘余璐茜身上。

余璐茜就读的大学是UC-Berkeley。大二年间，她从校内的EastAsianLibrary借来几册有关经济学科的中文书籍，准备利用暑假期间好好攻读一番。余兴贤和李永珠对女儿的家教非常得法，余璐茜虽以英文为第一语言，但她的中文也能说听读写。一日，她正专心致志地阅读其中一册书，李永珠走来看见，便问：“璐茜，你在看什么书？”

璐茜回答：“有关经济学方面的书。这本书写得真好，我才看了几章，就受益非浅。书名叫：《周礼》的经济制度和经济思想。作者：李普国。”

图六，李老师著作，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感谢余兴贤提供照片）

“啊？李普国。那不是你外公吗？”

“喔，外公叫李普国？我只知道他是外公！”

（五）

前面讲过，李老师在杭大主讲《中国经济思想史》。对于非专业的我，这门课非常地高深莫测。经济思想史，是一门结合历史的经济课？那么，溯源到哪一朝代的历史？没曾想到，李老师的“历史”一直到周代！周代还是个奴隶社会，我疑窦顿生：在那个年代，有什么经济学可言？看了一下《周礼》的介绍后方知：这本书包罗万象，里面有大量当时社会的日常生活写照，自然而然地应有经济活动。纵然如此，要想从中发掘出经济制度和经济思想，该有多么困难？古书大多聱牙佶屈，《周礼》成书于距今二千多年的东周列国年代，那是部特古的书籍，肯定更为难啃。不信？摘录一段如下：

定也後言合灂若背手文合灂似對析灂而言疑析灂者分析弓之表裏而漆之又或兼分析諸弓之意有無灂者有灂而深者有有灂而疏者有惟漆筋而角無灂者皆須分别用之也

繁体字，多生字，无标点，不分段。试问，有几人与我一样，看不了一行两行，头就开始晕乎？想想李老师，首先得读懂千万段如此这般的古文，再从中整理出脉络，最终将内容归纳写成共达页的著作，这要多少个不眠之夜才能完成？

（六）

如今，李老师廉颇已老，但精神矍铄。与皇甫老师一起参加完婚礼，又与前来贺喜的人们一起赴婚宴。婚宴毕，有个传统节目是新人向至亲长者跪茶。外祖父母端坐着，从新郎新娘手中接到茶盅一饮而尽。两对人的年龄虽相差近七十岁，但这一敬一饮，意味着薪火相传，意味着人类的世代延续。

图七，新人跪茶

当《Iwantitthatway》的舞曲在舞池中响起，老人们离席回家。由孙辈们推着，两张轮椅并进在人行道上。暮色中，晚风吹拂着饱经沧桑的白发，两只手相互搭在对方的扶手上。Youaremyfire,theonedesire！

德高成师，身正为范！两位老师一生在讲台上辛苦了几十年。如今，该携手安享晚年了。真像他们的学生赵红所回忆的：“李老师虽个子不高，但学富五车，课上课下侃侃而谈，直抒胸臆，一口四川口音普通话，不时爆出金句和俏皮；皇甫老师则有一些北方腔，戴着眼镜，慈眉善目，透着知识分子的儒雅，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他们家在政治系生活区二楼，夹在我们女生几个宿舍当中。晚饭时间，从他们家就传出锅碗瓢勺叮当声，和着李老师夫妇俩人的欢声笑语，给人以活色生香的烟火气。李老师皇甫老师非常好客，我们几个女生，贾雯、田黎英、傅吉青和我，经常是他们家的座上客。有时，李老师来了兴致，晚饭后就带我们几个出去，通常是沿着文二路向西边走，边散步边给我们讲各种典故和经济学知识，常常是讲得龙飞凤舞，兴致盎然。李老师是一位有学问更有思想，反应灵敏机智，谈锋甚健的师长，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想到那时的读书生活已经不再，偌大一片政治系早就被城市开发所覆盖，心下甚是怀念和留恋。在此衷心祝愿李老师皇甫老师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是啊是啊！我们杭大人共祝李老师皇甫老师身体健康，寿比南山！加油，你们一定能够双双对对活过期颐之年，谨以一阙《百岁令》预贺之：

金友元

年11月11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