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半坡彩陶盆的天象图式
武家璧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摘要:半坡彩陶盆纹饰由口沿纹饰和盆内主体纹饰构成一种天象图式。口沿画“四正四维”宇宙图式,四维“个”字纹与文献相符,四羊纹表示日出入四隅,人面纹源自“二子”相争的故事,演绎为“参商”不相见的星象。参星和商星在春分和秋分点附近,是日月宿舍,两舍中间是冬至点。当二分点位于地平时,冬至点下中天。因此夜半斗柄指东,商星出东方、参星入西方,就是岁首冬至。这是仰韶时代观象授时历历元的特征,西汉《太初历》曾以此历元为“上元”。
中国新石器时代最著名的彩陶莫过于年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仰韶文化彩陶盆,作为史前文化的代表,半坡遗址人面鱼纹盆入选中学历史课本。到目前为止,中国共有四处遗址发现了人面鱼纹盆,分别是西安半坡遗址[1]、临潼姜寨遗址[2]、宝鸡北首岭遗址[3]和汉中何家湾遗址[4],都属于仰韶文化半坡类型。这说明“人面鱼纹”装饰并非偶然现象,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西安半坡》考古报告提出这种纹饰可能与原始氏族崇拜的图腾有关,从此开启了对“人面鱼纹”的内涵与功能的学术讨论,主要有图腾说、水虫图案说、黥面习俗说、神话故事说、渔猎巫术说、图腾丰收说、生殖崇拜说、天文历法说等等[5],可谓歧见叠出,众说纷纭。本文将半坡彩陶盆口沿上的几何图案与盆内的人面动物纹饰结合起来,认为两者组成一种天象图式,反映先民的宇宙观,结合文献记载可以解读“人面纹”源自“二子相争”的神话故事,演绎为“参商不相见”的岁首星象,用以象征宇宙天穹并用来观象授时。
01彩陶盆的纹饰结构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人面鱼纹彩陶盆,以半坡遗址出土的最为典型,其口沿上分布的八分方位几何图案非常规整并且程式化,为盆内的人面动物纹饰提供了基本框架。其它地点出现的“人面鱼纹”也与口沿上的几何图案相对应,但口沿上呈箭头状的“个”字纹消失,代之以斜线或折角状的几何纹饰,显然是由半坡的八分图案简化而来。故此以半坡彩陶盆为典型例子,来探讨这类纹饰组合的主要内涵和基本功能。
《西安半坡》考古报告公布了三件彩陶盆的完整照片,分别是人面鱼纹盆(P.;图一,1)、人面网纹盆(P.;图一,2)和四羊纹盆(P.;图一,3)。在这三件彩陶盆的口沿上,可以看到将圆周分为八等份的几何性标志符号[6]。
采用图像学的方法来观察彩陶盆纹饰组合的结构和分布特征发现:首先,彩陶盆纹饰是由不同的纹饰单元组成的纹饰组合,可分为盆内的主体纹饰和口沿上的边缘装饰两大部分。主体纹饰为人面、鱼纹、网纹和羊纹;边缘纹饰为八分圆周的几何图式,由对称分布且指向中心的四个单直条纹或四组平行条纹,外加四个对称分布且指向中心的箭头状的“个”字纹组成。其次,几何图式的边缘纹饰为主体纹饰提供了一种框架结构,使主体纹饰的某一母题固定地对应边饰的同一符号,如人面及鱼、网纹位于口沿上的直条纹之下,而四羊纹位于口沿上的“个”字纹之下。第三,人面、鱼纹、网纹和羊纹均呈上下或左右两两对称的模式分布。第四,对称的鱼纹可由对称的网纹取代。
如何解释这些观察到的特征以及纹饰的基本功能?笔者认为应该从纹饰的结构去分析其功能。功能主义认为事物的功能决定其形式与结构,并强调各个部分对于整体的功能;结构主义则认为结构决定其功能,强调事物的整体性并且认为个体是可以被替代的。可以把彩陶盆的纹饰看作是一个符号系统,按照系统论的观点,一定的结构具有一定的功能,相同或近似的结构具有相同或近似的功能。上述理论虽然各有侧重,但结构与功能的相关性应该是基本共识。鉴于此,根据已知功能的某种结构去比照未知功能的近似相同的结构,就可以认识到后者与前者近似相同的功能。
02口沿上的宇宙图式彩陶盆口沿上的八分图案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符号系统,首先从此入手分析其结构与功能,可以把盆的口沿看作是一个平面,沿面上的四个直条纹和四个“个”字纹都指向同一个圆心,把直条纹和“个”字纹两两相连,就会在圆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米”字形,它表示一个圆的八分方位(图二,1),中国传统文献称之为“四正四维”。
可以找到历史时期仍然在沿用的近似相同的结构——“四正四维”,这种结构非常稳定,表现形式相同或相近,有确定的涵义,反映当时人们的宇宙观,因之可以把这类几何图案称为宇宙图式。例如安徽省阜阳县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夏侯灶墓出土“太一九宫占”盘的背面[7](图二,2),“四正”用大十字交叉形表示,“四维”则由四个箭头式的“个”字纹表示——即在四维线上加四钩组成,此处是九宫占盘的地盘,表示方形的大地,故此没有出现圆形的天穹。在秦汉地平式日晷中有“天圆地方”的结构图式,于是在大地的四维线上加上了四钩(图二,3)。出土的汉代六博棋局图以及大量的“博局纹”铜镜,都可见到四正四维(或四钩)的宇宙图式。典籍记载的“四维”有地维和天维之分,如《淮南子·天文训》载有“天维建元”[8]“天柱折、地维绝”[9]等语。地维方向是固定的,不会随天运转;天维在恒星背景上是固定的,但随天球周日旋转,只有在每一天的开始时刻(夜半子时),天维与地维才完全重合。
日晷和占盘上的图式符号是有确定意义的,表示大地的“四正四维”八个方向。类似地,半坡彩陶盆口沿上的几何图案也应该表示大地的八个方位。然而彩陶盆的口沿是圆形的,按照“天圆地方”的宇宙图式,彩陶盆可以用来表示“天体”(天的形体),即文献记载的“天圆似覆盆”;但不可以表示“地形”(地的形状),因为“地方如棋局”(六博棋局)。翻过来倒扣着的彩陶盆的口沿与地面重合,于是地面上棋局的格式复印在覆盆的环形口沿上,这就是彩陶盆口沿的图案(图二,1)。这个圆环上的图案是截图式的,不是完整的,完整的“格式塔”(gestalt)在大地的格局上。这种天地复合的格局,要求天维与地维必须重合,谓之天地重逢,是夜半子时的天象特征,即《易经》所说的“天地定位”。因此,彩陶盆口沿的几何图案,被特别用来表示夜半子时的天象背景,也表明了天象的历元时刻在夜半子时。
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如此稳定的宇宙图式必定在传世文献中有所反映。在结构功能分析之外,更应该把仰韶文化的宇宙图式与传世文献结合起来,寻找符合传统文化的解释。《淮南子·天文训》载“子午、卯酉为二绳,丑寅、辰巳、未申、戌亥为四钩。东北为报德之维也,西南为背羊之维,东南为常羊之维,西北为蹄通之维。”[10]此处用“二绳四钩四维”表示大地方位系统。“四正四维”加上中心又称为“九维八纲”。秦汉式盘、日晷、博局纹上的“四钩”通常小型化或者位于角隅上,加上维线就是“个”字,去掉维线还原为钩形。因此彩陶盆上的“个”字纹应当是表示“四维”的。
03四维上的“个”字半坡遗址发现22种刻划符号,一般认为与文字起源有关,探讨半坡符号与文字的联系,也是解释符号功能的一个重要方法。关于半坡刻划符号的性质,学术界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意见认为就是文字,如郭沫若先生认为半坡符号“无疑是具有文字性质的符号”,“可以肯定地说是中国文字的起源,或是中国原始文字的孑遗”[11]。于省吾先生认为半坡符号“是文字起源阶段所产生的一些简单文字”[12]。另一种意见认为不是文字,如裘锡圭先生认为半坡陶器上的记号具有一定意义,后来的汉字吸取了一些这样的记号,但否认这些记号本来就是文字[13]。汪宁生先生认为半坡陶钵口沿上的几何形符号,是制造者或使用者所作的标记,对后世文字有一定影响,但本身绝不是文字[14]。虽然两派意见相左,但都认为半坡符号与文字有密切关系,不排除后来成熟的文字吸取了符号的某些因素。
半坡彩陶盆口沿上的“个”字符号,就被吸收和保留在文字之中,即是后来汉字中的“个”字。文献记载“个”字表示方位的界线。《说文》“个,半竹也。”[15]《史记·货殖列传》“竹竿万个”,《正义》引《释名》“竹曰个”[16],意思是说两“个”字加在一起是“竹”字,所以“个”就是除掉首尾和枝叶的竹竿。竖立竹竿可以作为某一界线,“界”字古写作“介”,《说文》段《注》说“介、界古今字”[17];《尚书·秦誓》“若有一介臣”[18],《礼记·大学》作“一个臣”[19];《左传·襄公八年》“一介行李”[20],即一个行李;成语有“一介武夫”“一介书生”,都是指“一个”。故“个”与“介”相通,彩陶盆上的“个”字等同于“介”字,即四个正方位之间的界限,就是四维。
文献记载在礼制建筑“明堂太庙”中,“个”指九宫中位于青阳、明堂、总章、玄堂大庙两侧的偏室,分别称为大庙的左个、右个。如《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载“孟春……天子居青阳左个”[21]“季春……居青阳右个”[22]。郑玄《注》“明堂旁舍也。”[23]兹将《月令》记载的天子十二月所居“四庙八个”列举如表一[24]。
根据《月令》中的文字叙述,可画出“四庙八个”建筑平面图,相临的左、右半个,加起来合成一个完整的个室,位于整个建筑的四个角隅,太室居中,玄堂宫、明堂宫位于子午方向上,青羊宫、总章宫位于卯酉方向上,是为明堂太庙的“九宫图”(图三)。
“明堂太庙”是周天子的祖庙,中间是太室,四方为太庙,四隅为个室。各庙、室之间原本相通或者只有矮墙相隔,光线是通透明亮的,故此通称为“明堂”。按照礼制习俗,天子每月居一宫而定“明堂位”,共有“十二居室”,因此必须从“九宫”门面中分出十二个方位,才能满足“王礼”的要求,于是四正宫代表四个正方位,四隅室则各自分解为左个、右个两个方位,形成子、丑、寅、卯等十二方位。
根据周礼,天子每月要在明堂太庙举行“告朔”之祭,所居方位有严格规定,因此明堂太庙必须朝向四面八方,是一个缩小了的宇宙模型。在这个模型中,“个”室位于四维,可以追溯至仰韶时代的古老传统。作为四正方位分界线的“个”,总是位于角隅的位置上,这与描绘在仰韶文化半坡彩陶盆口沿上的“个”字纹是一脉相承的。
04角隅上的四羊纹明确了彩陶盆口沿上的图式符号的象征意义,盆内主体纹饰的涵义就可迎刃而解。宇宙图式用作天象背景,这是很自然的应用,例如人面鱼(网)纹表示“四正”图象(图四,1),四羊纹表示“四维”图象(图四,2)等,略说如下。
先说四羊纹的涵义。《淮南子·天文训》载“东北为报德之维也,西南为背羊之维,东南为常羊之维,西北为蹄通之维。”其中东南维和西南维直接称为“常羊”与“背羊”,西北维名为“蹄通”,也可能与羊蹄有关,这种用“羊”来指称四维的方法,可以在半坡彩陶盆找到源头。商代著名的四羊方尊,将四个羊头置于四个角隅上,也是继承仰韶文化传统的结果。
为什么用羊而不是别的动物代表四维呢?笔者认为大概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羊”与“祥”同音,代表吉祥,汉代铜镜铭文中吉祥一词就写作“吉羊”;二是羊角代表方位中的角隅,四羊就可以表示四角。文献记载四维是冬至和夏至的日出和日落方向,无论是方位和日期都是吉祥的象征。
《淮南子·天文训》载:“日冬至,日出东南维入西南维;至春秋分,日出东中入西中;夏至,出东北维入西北维。”[25]《论衡·说日篇》曰“今案察五月之时,日出於寅入於戌……冬与夏日之出入,在於四隅。”[26]《周髀算经》载:“冬至昼极短,日出辰而入申,阳照三,不覆九……夏至昼极长,日出寅而入戌,阳照九,不覆三。”[27]又用八卦方位的四维卦来表示说“故冬至……日出巽而入坤……夏至……日出艮而入乾。”
用现代天文学的概念来理解,《周髀》是用地平坐标系的昼弧(阳照)与夜弧(不覆)之比,来表示日出入的方位,即冬至的地平昼弧为(3/12)×°=90°,夜弧为(9/12)×°=°;夏至的地平昼弧为(9/12)×°=°,夜弧为(3/12)×°=90°,从而可以定量地得到日出入方位的准确数值,列如表二。
“日出入四隅”的理念,与人们的直观经验并不符合,因为黄河流域的居民不可能看到太阳正好从大地的45°维线上升出和落入地平。《周髀》使用的“日出”和“日入”概念和平时的理解有所不同[29],古代十二时中有“平旦寅时”“日出卯时”的说法,就是有两个“日出”的概念,后者指日出地平线的时刻,前者指日出之前看到日光的时刻。古人认为只要“日出”了,太阳就藏不住光芒,就能看到日光;因此第一个“日出”指看到太阳光,第二个“日出”才是看到太阳本身。《周髀算经》的“日出寅”实际上是“平旦寅”。现代天文学有“晨昏曚影”和“曙暮光”的概念,与古代的平旦和黄昏相当,表示日出之前和日入之后的可见光时段;而现代的“晨光始”和“昏影终”则相当于古代的“旦始”和“昏终”时刻。
昏终旦始时刻的太阳方位,人眼是看不到的,一个合理的假设是古人把“日出入”方位的两个极值定位在四维上,于是就有了《周髀算经》关于“阳照九,不覆三”和“阳照三,不覆九”的推断。现在的问题是:“日出入四维”的假设,是从何时开始的?屈原《天问》曰:“角宿未旦,灵耀安藏?”[30]意思是说太阳寓宿于角隅之时,已经日出了但却不能看到,它究竟藏在哪里呢?《天问》又曰“八柱何当?”指地平上的八个方位,显然“角宿”是指太阳宿于八分方位中的四角。那么有理由推测半坡彩陶盆的四羊纹表示的可能就是最早的“角宿”的意象。
《晋书·天文志》载:“所谓《周髀》者,即盖天之说也。其本庖牺氏立周天历度,其所传则周公受于殷商,周人志之,故曰《周髀》。”把四羊纹彩陶盆的维线方向理解为日出方位,很容易得出地平昼夜弧“阳照九,不覆三”等结论,《周髀》的这套数据源自“庖牺氏”(伏羲氏),与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时代是可以相当的。
由以上论述可知,彩陶盆四羊纹可能与日出入四维的观念有关,整体上仍然可以归为宇宙图式,但已经融入了日出入天象,这种图式与天象的结合可称为图式天象或者天象图式。既然已经有了日出入天象的图式表达,那么同时代的人面鱼(网)纹就不可能与太阳相关了,应该从星象出没的图式中去寻找答案。
05从“二子相争”到“参商不相见”中国古代星象中明亮的三联星受到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