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和口语并不相同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厘清“文言”和“口语”这两个概念。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曾在《古代汉语》一书中指出:文言是指以先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上古汉语书面语言,以及后来历代作家仿古作品中的语言。也就是说,文言其实是一种规范化的书面用语;而所谓的“文言文”,就是用文言写成的文章。作为一种定型化的书面语言,文言已经沿用了两三千年,不管是先秦诸子的著作、两汉辞赋还是唐宋古文、明清八股,都属于文言文。它们可以帮助来自不同地方、带有不同口音甚至属于不同时代的人突破隔阂,实现顺畅的“笔谈”。当然,文言文也不是生来就是书面用语。现在一般认为,大约在先秦时期,文言文与当时的口语表达还是一致的;但到了两汉时期,两者之间就有了一定距离。由于文言远远跟不上口语的发展速度,此后的差别就变得越来越大。唐宋以降,在大众口语的基础上又逐渐形成了新的书面语“白话”。但在古代许多知识分子看来:文言文继承了前代名士遗风,还言简意赅、颇具格调;相比之下,啰里啰嗦、无甚文采的大白话,则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因此,他们坚持使用文言文写作,通过提高阅读门槛来体现文化的高低差异——这样才能把自己和普通的“吃瓜群众”区分开来。而会读写文言文,就成了“读书人”身份的一种象征。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就是极端迂腐麻木的代表。图为绍兴鲁迅故里墙上的孔乙己。摄影/cjp的PHOTO,来源/图虫创意也就是说,如果回到先秦时期,当时的君王和朝臣谈论正事时,所采用的表达应当与文言文差不多,具体可参照口述实录《孟子》等;但如果回到唐宋甚至明清时期,皇帝和朝臣的对话会变得越来越简单直接、通俗易懂,接近今天的口语。不过言官在正式记录时,为了增加皇帝的威严、提高皇帝的“素养”,都会把“大白话”改成文言。以之前提过的康熙为例:如果翻阅《康熙起居注》,你会发现里面的康熙皇帝“金口”一开,动辄就是“朕”如何如何;而所有官僚大臣甚至偶尔“客串”的乡野百姓,也都文绉绉的。但康熙亲自撰写的“朱批”,却暴露了他平日里直白的说话风格。康熙的宠臣曹寅,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爷爷,曾经给他上过一封奏折,报告苏杭织造捐资平抑米价和洪武陵墓塌陷两件事。康熙对此非常感兴趣,朱笔一挥写道:“知道了,此事奏明的是,尔再打听还有什么闲话,写折来奏。”浅显的语言,完全不需要翻译,这应当才是康熙和朝臣日常的沟通方式。事实上,清代的皇帝都挺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批复。来源/奏折截图事实上,作为清定都北京后的第二位皇帝,汉语也只是康熙为了统治需要所掌握的第二语言。虽然与其他满人相比,康熙已经可以号称“精通汉文”了,但他的朱批中依然常常出现错字——要让他跳过日常口语,直接用文言和群臣交流,属实有些为难。有的皇帝,很讨厌“文绉绉”
尽管史官喜欢给皇帝塑造一个满腹经纶、文辞高古的形象。但很多皇帝说话时并不喜欢“掉书袋”。比如仅仅当了一年皇帝的宇文化及。大业十四年(),野心勃勃的宇文化及发动江都政变,弑杀隋炀帝。他先是拥立秦王杨俊之子杨浩为傀儡皇帝,后来自立为帝,国号“许”。《隋书》中记载,一天,另一割据势力首领“魏公”李密和宇文化及隔水谈判。李密准备了大段慷慨陈词,先是炮轰宇文化及的背主行为,又苦口婆心劝降:卿本匈奴皁隶破野头耳,父兄子弟并受隋室厚恩,富贵累世……岂容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因众叛,躬行杀虐……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霍禹之恶逆。天地所不容,人神所莫佑,拥逼良善,将欲何之!今若速来归我,尙可得全后嗣。”奈何宇文化及根本不接招,还觉得他说话文绉绉的、半天都说不到重点:“与尔论相杀事,何须作书语邪!”(和你说生杀大事呢,为什么要说文言文!)再比如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赵匡胤出身“行伍”,本就是个粗人。他虽然非常尊重读书人,但也不喜欢动辄之乎者也。根据《湘山野录》记载,有一次,宋太祖和共同打江山的“好兄弟”赵普登朱雀门,看见门额上题“朱雀之门”,便问赵普为什么不只写“朱雀门”,又问那个“之”字到底有什么用。在赵普回复说是“语气助词”后,太祖忍不住出言嘲讽:“‘之乎者也’助得甚事?”赵匡胤和赵普关系亲近。来源/明代刘俊《雪夜访普图》赵匡胤喜欢自然的口语,甚至大胆地把口语写进最注重风雅的诗词里。有一次,他与大臣月下饮酒,出韵“些子儿”让臣子们赋诗。这个“些子儿”,就是一个相当口语化的词,大意就是“一点儿”。这“刁钻”的要求差点难住了一众大臣,还好在场有个叫卢多逊的学士脑子转得够快,作了一首符合要求的七绝: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他巧妙地用“清光些子儿”来形容月光的朦胧之美,既新奇又不乏韵味,才避免引得“龙颜大怒”。这个机智的卢多逊,后来也一路扶摇直上,曾官拜宰相。第三位也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人物,即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影视形象。来源/电视剧《朱元璋》截图朱元璋也颇反感文人的酸文假醋。他在接见朝臣时,从来不会刻意咬文嚼字——哪怕是和文化人代表、孔子的后裔对话,也是满嘴“天然去雕饰”的大白话。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宋代开始,孔子的嫡长子孙都会世袭封号“衍圣公”。元仁宗时期,有人举报那一届“衍圣公”并非孔子嫡系后裔,朝廷便重新定了一个叫孔思晦的孔子北宗长支后人替代。原本只是一个九品小官的孔思晦这下一步登天,因此对元仁宗感激涕零。结果他儿子孔克坚袭封之后,大元被灭了,恩人也没了。所以在接到朱元璋传唤时,孔克坚满肚子情绪,回来后记录这段对话时,也没想着替朱元璋修饰一下,就此留下了一段“原汁原味”的宝贵资料:洪武戊申十一月十四日早朝,宣圣五十五代袭封衍圣公臣孔克坚于谨身殿同文武百官面奉圣旨:“老秀才,近前来,您多少年纪也?”
臣对曰:“五十三岁。”
上曰:“我看您是个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您勾当,您常常写书与您的孩儿,我看他资质也温厚,是成家的人。您祖宗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您家里不读书是不守您祖宗法度,如何中用?您老也常写书教训者,休怠惰了。于我朝代里,您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呵不好?”
字里行间,都能读出洪武大帝的口音来了。看到这里,有人可能要问了:你提到的这几位皇帝,基本全是大老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文化”才不文绉绉呢?南唐后主李煜,词做得很好,算是个文化人吧,可他平时说话也不会刻意咬文嚼字。宋人王铚的《默记》上卷记载了南唐旧臣徐铉奉宋太宗旨意去看李煜的故事:顷间,李主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而李主遽下阶引其手以上。铉告辞宾主之礼,主曰:“今日岂有此礼?”徐引椅少偏乃敢坐。后主相持大哭,及坐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
潘佑和李平都是南唐政治人物,前者累官内史舍人,后者曾官至户部侍郎。面对南唐的危难时局,潘佑曾提出借鉴《周礼》古经实行变法,并连上八疏推荐李平当尚书令。但很快变法失败,李平被批妖言惑众,煽动潘佑犯上。李煜便下旨将他们二人打入大牢,最后潘佑在家中自杀,李平则自缢于狱中。时过境迁,当南唐被宋所灭、自己为宋所囚,李煜也忍不住长吁短叹,感慨误杀了忠臣——他并没有刻意用什么华丽的辞藻,而是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后悔之情。除了李煜,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也留下了许多与朝臣白话交流的记录——不同于明太祖朱元璋,他可是受过正儿八经皇室教育的。网上曾流传过一张古籍截图,内容说是有一年崇祯正在上朝,底下一个大臣口若悬河说了半天,崇祯几次想说话都没说上,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插了句话,还被那位大臣回怼:“等小弟说完了再说。“网络上流传的一个古文截图文献是否真实存在尚需考证,但除此之外,崇祯确实留下许多有关日常对话的真实记录。比如明代《颂天胪笔》中,就把崇祯血气方刚的年轻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场对话发生在崇祯元年,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崇祯正在和大臣们讨论推举阁臣的事宜。以东林党为主的一众官员纷纷推举钱谦益担任内阁首辅,却被另一大臣温体仁揭发钱谦益在浙江科举考试中受贿舞弊的事实。崇祯帝听说后非常恼怒,又眼见着这帮官员互相推卸责任,一肚子火:上曰:会推大事,其中推这等人,还说公议?诸臣奏来。又问:怎么不奏辅臣?
奏曰:关节实与钱谦益无于。
上曰:关节是真,他为主考,如何说不是他?
上阅朱卷面批语,问曰:批语是谁批的?中字是谁写的?
辅臣奏曰:是钱谦益写的。
上曰:既是他写的,如何说不是他?卿等怎么说?
辅臣奏曰:据刑部招,是光棍骗钱的,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知道他可中,所以去骗。
上曰:光棍作主考么?光棍中他的么?既是他取,如何与他不相干?
……
上曰:问着不言,退后便有千言,是怎么说?
御史房可壮对曰:还望从辅臣之奏。
上曰:往时不召对,你们便说不能见皇上的面,上下不能交,君臣之意不浃。及至召对,又说朕轻斥大臣,敬君为臣之礼也是不可废的。君前臣名如何,每席只说官衔。
辅臣对曰:此积套相沿,原不是,蒙皇上教训以后,都改过了。
这是对明朝朝堂对话一次非常真实的记录: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君臣也都是用口语进行交谈的。可见,皇帝日常交流并不是必须用文言。他们虽谈不上讨厌文言文,但也确实不是非要“文绉绉”。日常唠嗑,多是一件美事
之前举的例子,基本算是皇帝“工作应酬”的场景——但如果连办公时都很少文绉绉的,那么私底下皇帝在和亲近之人沟通时,就更不会端着了。最亲近的当属家人。
唐太宗李世民出征高句丽时,曾与儿子李治商量好要多互通书信——长孙皇后去世后,李治一直由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父子感情深厚。为了及时了解彼此的生活起居,李治答应要经常写问安信,而李世民收到信后也会立即回复。
但有一次,唐太宗都收到奏表两次了,却还没有看到李治的来信,这可把他急坏了。好不容易收到信,他立马回了一封《两度帖》给儿子,信中流露出满满的牵挂和担忧:
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奴手书,报娘子患,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今日已后,但头风发,信便即报。耶耶若少有疾患,即一一具报。今得辽东消息,录状送,忆奴欲死,不知何计使还,具。耶耶,敕。大概意思就是:稚奴(李治的小名)你怎么那么久才写信啊,爸爸我担心的要死;直到收到你的信息,我才能松一口气,就好像死而复生一样。今后如果你头风发作一定要立马写信告诉我,爸爸我如果生病了也一定会一一告诉你。其中的“耶耶”即“爸爸”的意思,“忆奴欲死”就是“(你爸我)想死你了”。虽然今天读来更像是文言文,但在当时已经非常口语化了,毫无保留地展现了李世民的爱子之心。
唐太宗影视形象。来源/电视剧《薛仁贵传奇》截图同样关系亲密的皇家父子,还有宋高宗赵构和宋孝宗赵昚。他俩虽是养父子,但也处得很好,赵构还会和养子说臣子坏话。据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当年朝堂上有个叫张浚的官员,高宗时期曾任宰相,但因为与赵构政见不合屡遭贬谪。孝宗即位后,起复他为枢密使。可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太上皇赵构依然对他心怀不满。光尧(赵构的尊号)每以张浚误大计为辞,谓上:“毋信其虚名。浚专把国家名器钱物做人情。浚有一册子,才遇士大夫来见,必问其爵里书之,若心许其他日荐用者。又熔金碗饮兵将官,即以予之。不知官职是谁底,金碗是谁底。”
赵构这眼药上得很明显了,他认为张浚到处做好人,却不知感恩朝廷,也不想想自己做人情的官职、“金碗”到底是谁给的。虽然显得他气量有些小,但这对父子的亲密可见一斑。当然了,家人相处也不全是和和乐乐,偶尔有点小摩擦也实属正常。“挑事精”赵构也有被太后嫌弃的经历,大概背景是——赵构他爹宋徽宗喜欢用龙涎香、沉香等名贵材料制作带有芳香的蜡烛,每次一点就是两大排;但到了赵构这里,因为国力不如以往,就只能省着点用,结果因为不够豪华遭到嫌弃:“太后谓上曰:‘你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枝,诸人阁份亦然。’上因太后起更衣,微谓宪圣(高宗吴皇后)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贵!’”“如何比得爹爹富贵”这八个字一出,仿佛看到了挨批后委委屈屈的赵构偷偷和皇后打小报告的模样。不光是家人,皇帝和自己信赖的臣子私下沟通时,也好像朋友唠嗑一般,毫不掩盖自己的真性情。明穆宗朱载坖(jì)就会和自己的内阁首辅高拱求安慰。
朱载坖还是裕王时,高拱就已经入府给他讲经——当时,皇太子朱载壡(ruǐ)已过世数年,按照长幼次序,裕王应该是下一任储君;但明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似乎有些偏向景王,迟迟未下决断,引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面对外界猜疑,高拱多方调护,陪在裕王身边直到即位,两人建立了深厚感情。
然而,朱载坖仅仅在位六年,就因身染重疾而驾崩。重病期间,太子尚年幼,这让穆宗非常担忧,隐隐看到自己死后外戚干政的危局。
这天,高拱进宫问安,看到穆宗满脸怒色,问道:“皇上为何发怒,今将何往?“穆宗气呼呼地表示:“吾不还宫矣。”高拱连忙劝阻,说皇上在生病,还是回宫里静养才好。穆宗这才肯松口:“你送我。”
一边走,穆宗一边倒苦水:“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乃东宫小里?”高拱有些不解,便问穆宗何出此言。结果穆宗意味深长地说:“有人欺负我。”
听到这句话,高拱更加疑惑了,继续追问:“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治。”谁料穆宗听后只是叹息说:“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
这段记录出自高拱本人所著的《病榻遗言》,有着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从中可以判断,明穆宗私下和心腹交谈时,说的也是日常口语,丝毫不会摆什么架子。
写到这里,开篇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最晚到唐宋时期,文言文已经和口语分开,皇帝日常说话不仅不像正史里描绘得那样文绉绉的,还顺应时代发展有越来越通俗的趋势。但史官在记史时讲究“文必秦汉”,反而掩盖了古代口语的真貌。这种书面语和口语双轨发展、文言和白话对立的状况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算正式终结——“不摹仿古人”“不避俗字俗语”,白话文终于熬出头,成为广受认可的书面语言。不过,即便在文言文占主导的古代,也有一些宝贵的历史材料保存下来,就像文中提到的那些例子——当看到史书中高高在上的人物,原来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满嘴“之乎者也”、反而操着一口大白话时,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也更能体会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在遥远的过去,他们也曾是热烈而鲜活的存在啊。
参考资料:(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M].中华书局,.(明)叶盛.水东日记[M].中华书局,.(明)金日升.颂天胪笔[M].上海古籍出版社,.史景迁.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帝宠臣的生涯揭秘[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明太祖实录:上海书店,年孟昭连.白话小说生成史[M].南开大学出版社,.高拱.病榻遗言[M].齐鲁书社,..END作者石决明编辑
詹茜卉校对
李栋张斌古月*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国历好物从古人的生活日常中寻找中华文明的来路点击下方链接购买↓↓↓足不出户畅读《国家人文历史》杂志点击下方图片或长按下方图片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