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的经济学含义,用文化学的眼光来审视传统中国的货币即钱,对我们了解中国传统社会及其文化,是大有裨益的。古代中国,曾以多种物品充当过货币,货币的名称亦有多种叫法,但最终固定在钱与币两个称呼上,可谓意味深长。钱,本为一种农具。《诗经周颂臣工》:“庤乃钱镈。”庤,储藏。钱,农具,臿属(铲类)。镈,农具,锄类。钱、镈均为上古不易得之物,曾用以交易,故中国最早铸币,仿作钱形,即称为钱。币则为缯帛,丝织品,为祭祀或赠送宾客的贵重用物,后亦用以交易,遂移为货币之名。则,钱币之为名,已然将中国文化之最基础的含义概括示出,那就是,一个农字和一个桑字,是一种农桑文化。
农桑为本,食则五谷,衣则布帛,立国立民,全在于斯。而货贸交易,落到底,无非是对农桑二种最切己的生存资源的交流分配,俾使群体中人,人人得而霑之,赖以生存活命,繁衍后代,一时或缺,则生存危机顿起,诚古语所谓“布帛菽粟须臾不可离”者。可见,在古代中国,其货币不论为贝为金为银为铜为铁,而货币的真正初始本位,却总归为衣食二事,即为粮食和布帛。记住这一点十分重要,使我们了解到:传统社会的货币与现代社会的货币有着怎样的重大差别,非经济学术语“一般等价物”一语所可涵盖混一。
为此,在古代中国,通行货币也就不是为了工商,使之成为一种赢利之产业,即不是为了组织商品生产;而是为了将社会所产农桑产品生存资源,尽可能均匀地分布配置给全社会所有成员,而使所有人都获得生存之资。这样,就需要两点保证:一是此代表衣食的钱币确实能够流行周遍,使社会每一成员都有机会领受其惠泽;第二,就要有一个强大的组织者,譬如说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予以强有力的组织,将货币的自然流向纳入轨道,而成为一种普遍之流,即流行周遍,一种理想的水。正是这样!中国传统文化就正是将“钱”释义为“泉”,早期典籍中,好多钱字即径写作泉。《周礼地官泉府》注曰:“郑司农(郑众)云,故书泉或作钱。”《汉书食货志下》:“私铸作泉者,子与妻没入为官奴。”“故货宝于金,利于刀,流于泉。”注:“如淳曰:流行如泉也。”以钱为泉,以泉为根并造出另外许多货币的别称:——有称为“泉布”者。《周礼天官外府》:“掌邦布之入出”注:“布,泉也。——有称为“泉币”者。魏宋了翁《古今考贺万钱》:“以泉币为钱。
货币既质为衣食,性同于水,而水性无固形,自然流动,避高就下,高涸低聚,乃必然之势,势必造成:有水处一部分人财富集聚,挥霍不尽,暴殄天物;干涸处一部分人失去生存的基本之资,啼饥号寒,奔命求食而不得,困不择路,势如奔澜,由货币之乱流而引致人群之乱流,一旦诸乱流汇集,细潦成为洪流,社会的危机危亡时刻也就到来,后果当然就可怕了。为此,立基农桑,以民为本,以食为本,而将民本与食本的绝对匹配作为其绝对使命的王朝政府,对货币进行严格的管理和管制,治币如治水,也就成为其最重要的政务之一。怎么样治理呢?也就是要化危澜为安流,务必使泉流周遍,甘霖普润,而使全社会人的生存都得到保障;却并不要求,集中财富成大资本,而开辟出新的产业如工商产业,改农业社会为工商社会。既然立国雅东大陆,吃穿尽取之于地力,则历史的命运早已写定,而非关人想或不想之主观情愿也。
有人也许要有疑问:既然如此,社会何不径废去货币,而各家各户占有一块土地,安身立命,天然稳定自足,无需外求,岂不干净利索?回答非也,因为,第一社会有分工,有劳力者有劳心者,有务农者有务工者,需要交换,无需多说。第二,在中国这样广大国土的国家,立基农业,严重依赖自然气候,所谓靠天吃饭,而气候又是如此复杂多变,沿海为海洋性季风气候,内地为大陆性季风或干旱气候,龙王爷游踪不定,水旱虫涝之灾几乎无年无之,格外需要地区与地区之间互补,东歉西补,南歉北补,需要资源调拨,货币周流,而保障全境人的生存。像战国时代魏惠王那样驱民就食,“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孟子梁惠王》)只可以行于先秦,地广人稀那样的时代。
汉代以后,人口增加,土地基本已被开垦完毕,已完全不可能实行上古游徙就食的原始办法,国家大一统,又不能去抢掠“外国”,只有中央政府借助货币,在国内地区之间组织调配救灾。长平仓的办法,就是这样的调配办法:丰年,国家大量收购;灾年,平价放粮。而避免了投机商们囤积居奇,趁火打劫,扰乱社会。这就是所谓“平准”,是传统社会最基本的经济原则,也是立国治国的根本原则。所以,传统社会的政治宝典《尚书》其中一篇名《洪范》,记周武王去拜访高士箕子,箕子把当年上天赐予大禹的《洪范九畴》告诉武王。所谓《洪范九畴》,即治国的九类大法,其开篇即讲道:“政:一曰食,二曰货……”为政治国,第一是食,第二是货币。这一思想,贯穿百代,成为后世历代王朝治国的总指针,迄今亦未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