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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是归途

中秋是归途

在拙著长篇小说《农历》中,我用小说的眼光打量过中秋,在散文集《永远的乡愁》中,我以散文笔法写过中秋,但仍然觉得没有进入中秋。丙申中秋将近,强烈的中秋味道再次笼罩了我。是日深夜,沐浴在皎洁的月辉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清凉,蓦然,一个特别的世界向我打开,我十分惊讶地发现,中秋,原来是一条先祖给后人精心铺设的归途。

中秋之祭

《礼记·祭统》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古人把祭祀作为诸礼俗中的首重。《礼记·祭法》记录:“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指出早在夏朝对祖先的祭祀已经存在。《周礼·春官》记载:“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可见祭祀已成规定,依时有春礿、夏禘、秋尝、冬烝。

流传至今的中元祭祖和中秋祭月,当是“秋尝”的重要内容。而无论是中元祭祖还是中秋祭月,都是为了合道,都是趋吉避凶的方法论。

《易·系辞上》讲:“一阴一阳之谓道”。《易·系辞下》讲:“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华夏先祖视太阳为寰宇之间阳性之最,名为太阳,视月亮为寰宇之间阴性之最,名为太阴。作为中国民间农时重要依据的阴历即是据月亮运行周期编成。既然月亮在天地间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有着祭祖传统的中华先祖当然就要献祭。《国语》记载:“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力于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所谓“夕月”就是祭祀月亮的仪式。不过当时祭祀月亮是在秋分这一天。据《周礼·春官》郑玄笺注:“天子春分祭日,秋分祭月。”历代王朝也都把祭月列入国家祀典,严格执行。北京的月坛就是明代嘉靖年间为祭月修建的祭坛。

古人发现,秋分之日太阳行至赤道上空,昼夜相等。此后,白昼渐短,阳气渐衰;黑夜渐长,阴气渐增。所以,在秋分这个阴阳相当,阳气“屈也”阴气“信也”的时刻祭月,既是敬送阳气之往,又是恭迎阴气之来。正如《周礼·春官》所说:“中春,昼击土鼓,龠欠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是。”但秋分是据太阳的运行确定的,在农历中不固定,或在月初,或在月中,或在月末。若在月末,就很难见到明月,无从献祭,后遂演变为阴历八月十五进行。

在民间,中秋献月饱含着百姓浓烈的感恩之情。一年劳作,托福于天地护佑,风调雨顺,日清月丽,五谷和瓜果成熟了,作为受益者,就要首先把果实献给天地和祖先品尝,所谓“秋尝”。

在古人看来,祭就是吉。因为祭是人天中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能量通道。生命来自父母,父母又来自他们的父母,寻根究底,肯定有一个第一父母。这个第一生产力,应该就是老子讲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也是万物之一,自然也是由道生的。要保持生命力,无疑就要保持和道的联谊。古人用的方法是祭。可见祭是人类和宇宙能量保持畅通的一种形式。

而要成功获得这种能量,就要高度同频化。怎么办?首先要斋戒。《祭统》介绍,国家公祭之前,皇帝和皇后要分居,先散斋七天,再致斋三天,以收摄身心。这个调频过程,就是斋戒。

《了凡四训》讲:“凡祈天立命,都要从无思无虑处感格”。祈天也好,立命也好,“无思无虑”是关键。这大概有点心理学讲的把意识层关闭进入超意识层的意思。一旦进入超意识层,祭者的频率和宇宙频率就重叠了。频率重叠,能量就可共享。也就是老子讲的“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

按照现代科学的说法,任何事物都由三要素构成,即信息系统、能量系统、物质系统。月亮作为一个巨大的天体,肯定有它的信息系统和能量系统。这就是古人讲的“月神”。既然真有“月神”,《论语》中讲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就显得必须。这让人想到小时候给爷爷拜大年,三个头磕下去,爷爷就给奶奶说,快给孙子红包。在古人心目中,祭祀对象就像爷爷奶奶,是人格化的。

古代国家和集体层面的月祭都是要诵读祝文的。向西设坛,由祭官或女性贤淑沐手恭诵祝文,然后向月焚化。祝文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先是歌颂,再是立志。作为阴性能量的载体,月亮有着太多值得人们歌颂的地方。想象一下,宇宙间如果只有太阳没有月亮该是一个什么情形。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月亮对地球有一定的保护和平衡作用。月辉更是重要的生长力。据研究,女性受孕多在月圆时。据说在北极圈附近生活的爱斯基摩人,冬季有四个月看不到月亮,女子也四个月不来潮。所以,祭月它不单是一种文化仪式,更是重要的生命力获得程序。

为了让这种能量具有存在感,祭祀之后要分食祭品,古人名之为“饺”,我没有考证这是不是饺子的来源,但古人把饺子就称为“月亮馄饨”。随着祭礼的不断演进,月饼和瓜果就成了中秋的主要祭品。无疑,祭品是一种祝福化了的食品,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已经被磁化了。因此,在祭礼之后,我们看到,许多家长舍不得吃掉分得的祭品,要拿回家,让老人和小孩分享。

中秋之中

中秋有三个核心意象,一个是“中”,一个是“秋”,一个是“圆”。先说“中”。在我看来,它是中华文化的核心。《中庸》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可见“中”“和”之重要。“中”“和”体现在状态上,就是阴阳和谐。阴阳和谐人就不生病,就没有灾难,就风调雨顺,就国泰民安。而阴阳和谐的大前提是“中”。从心性层面讲,大多祭礼都是把人心引向中道,中秋月祭也不例外。

在我理解,“中”有两层含义。一是反极端。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保持持久生命力,就是她的思维方式是“中”。我不消灭你,就不会埋下你消灭我的种子。我今天把你消灭了,终有一天你的后代会来消灭我。对应在养生上,去掉极端情绪,就能心平气和,自然健康长寿。“中”更加形而上的一个意思是贯通天地,正如“中”字的会意,它是一个贯通天地人的中线,这个中线,对应到人体上就是中脉,对应到心灵上就是现代心理学讲的零极限。而要保持这个“中”,就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要心存“都一样”。人的痛苦来自于“不一样”。古人为什么特别强调活在当下,因为忆往期来都不在“中”上,只有活在“这一刻”才在“中”上。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霍金斯研究发现,当一个人的心态在“都一样”上,他的生命能量是六百级,相当于一千万个二百级之下的生命能量之和。而“都一样”,事实上就是中国先祖讲的“中”。那是一种呆在面缸里不出来的状态。一旦从面缸里出来,变成面包、面条、饼干、点心,就有了分别。有了分别,就有了喜好。有了喜好,就有了选择。有了选择,就有了争夺。有了争夺,就有了灾难。

而如何才能呆在面缸里不出来,古人的经验是中道,而祭礼,是引导人们还原中道的重要方法。事实上,现代人已经很难体会古代祭礼中的那种大清净了。那怎么办?按照老子教的,向惯性生命相反的方向走,把我们可能的财富、体力、智慧分享给社会。渐渐就能接近中道。老子讲:“多藏必厚亡。”为什么?因为“藏”把我们的生命力变成物质,积压在低频状态。如果奉献给社会,它就又被激活,还原为生命力。

秋祭向人们表演的,正是这种思感恩,知敬畏,天地共庆,有福同享的还原心态。它让人们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万物”向回走,回到道上去。对应在教育上,就是《大学》中讲的“明明德”,就是《中庸》中讲的“修道之谓教”的“教”。可是今天,我们发现许多家长不但没有向回走,还在助长生命惯性。饭粒掉在地上,孩子要捡起来吃掉,父母却阻止,脏,不能吃!这就在孩子的心中制造了一个分别,就把孩子生命力的一半分离出去了,从此,世界在孩子心中就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净的,一部分是脏的,他见到“脏的”就会反感、拒绝,这一部分能量就被拒之门外了。出门的时候,爷爷奶奶说,小心,现在坏人很多。又把一半能量分离出去了,在孩子心目中,世界是由两部分人构成的,好人和坏人。由此看来,人们要想保持生命力,就要努力消灭分别,从子目录不断回到根目录,这大概就是古人讲的中庸之道。

中秋之秋

中秋的另一个核心意象是“秋”。它对应着“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收”。中秋作为节日给人们的心理关怀就是要引导人们进入收敛,把过分的欲望收起来,为了明春更好的播种。农民这时开始礳地护墒,把地力收起来冬藏,以备第二年春种。因此,这个节日是一个重要的心理暗示,是对人的重大关怀。如果说一辈子人活八十岁的话,不惑之年就要进入收的时候了。把能量存下来,传给下一个生命周期。对应到人伦,就是把能量转移给子孙后代,或者奉献给公益。在协助央视拍摄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地发现,古代有那么多官员,人生并未进入暮年,却主动告老还乡,或高堂尽孝,或从事农桑,或兴办义学,等等,足见古人是把“秋藏”作为一种自觉,也把“有福不享、留于后人”作为一种信念。

看看庄稼,看看果木,人们就会得到启示,它们一年辛苦,结出果实,自己却不享用,全部贡献给人类,这就是天演仁道。这种仁道,还通过生生不息的繁衍力体现出来,对此,看看种子就会明白。谁能知道,一粒粒小小的种子里,潜藏着那么巨大的生长力。那是一份收于秋藏于冬的慈悲,正是这种慈悲,形成一种生命相续之力。由此可见,种子是藏起来的花朵,也是一种藏起来的大仁大义。这也许就是古人以“仁”命名种子的原因,比如桃仁,杏仁。

这种宇宙大爱,投影于人,就是父慈子孝。日月没有按人的级别收取光租,空气也没有按人的级别收取气租,日光月华不但平均,而且免费。它们不但没有分别,更没有交换,没有索取。天下父母也没有谁向孩子收取过奶费,没有谁按给孩子换尿布的次数收取劳务,恰如日月之无私。

如果我们不能理解这一点,对“月神”的敬畏心就生不起来。敬畏心生不起来,中秋节的神圣感也就生不起来。神圣感生不起来,节日就变成娱乐,渐渐就会被人们淡忘,因为现在人们不缺娱乐。

从功用学的角度来讲,只有我们通过行仁道,才能和天地日月的频率一致。跟天地日月的频率一致,才能获得同频生命力。

中秋之圆

“中秋”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象,那就是“圆”,它是和谐宇宙的频率,也是吉祥如意的频率。大到宇宙,所有的天体是圆的,轨道是圆的,小到细胞,也是圆的。对应到人间,就是圆满不缺。既然不缺,那就不缺财富,不缺长寿,不缺康宁,不缺好德,不缺善终,所以“五福临门”。对应到“五伦”,有父母在,我们就能享受到来自上面的能量;有儿女在,就能享受到来自下面的能量;有夫妻兄妹在,就能享受到来自平行的能量。有祖先在,就能享受到纵坐标的能量;有国家在,就能享受到横坐标的能量,此谓“祖国”。因此,古人也把“五伦”形容为“五轮”,也是一个圆。

对应在文化上,它就是一个大团圆结构。因此,有人说中国的戏剧不够深刻,其实它才是真正的深刻,因为它是重要的心理暗示。中国古人早就知道,什么样的念头会形成什么样的结果,就像什么样的底片会投射什么样的影像。如果平时读的文学作品是大团圆,潜意识里就会形成无数个大团圆的底片,下一个生命周期播放出来的生命景象就是大团圆,当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是大团圆,她怎么能不长寿。

祖先们早把天理、地理、物理、人理、心理搞通了。

之所以用月饼献月,还是这个道理。古人讲,境由心造,反之,心也由境造。看到一个圆,心里就有一个圆;心里有一个圆,气就是圆的。气圆则和谐,和谐则健康。所以,月饼作为祭品,正是为了唤醒人们内心的圆满。纪录片《记住乡愁》中有一句台词非常经典,父亲给儿子讲,只有你的心是圆的,你手里的月饼才是圆的,如果你的心不圆,再高超的技术也无法把月饼做圆。可见经营并非为了经营,而是为了圆满心态。祭典也不例外。

如此看来,月饼上面的一切意象都是心灵底片:像玉兔那样没有暴力性;像嫦娥那样长生不老;像蟾蜍那样多子多孙;像“桂花”那样富贵芬芳。

如此,中秋赏月又何尝不是心理暗示,赏什么?无非是一个圆一个明。由圆和明对照之下的人生感叹就从文人墨客的笔下流出。核心话题无非是如何让生命有常。如何才能让生命有常呢?记着初心,存着归意,以一种面对天地祖先的真诚和虔敬,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对应到文题上,就是止于秋,行到圆,回到中。

这是中秋节的四个主要元素:祭、中、秋、圆。它是古人一种极其重要的心理干预,也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能量设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发《人民日报》.9.15

收入散文集《还乡》:浙江文艺出版社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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