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赏析(22)
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赏析
浮图,梵语Buddha的音译,又译作佛陀,简称佛。这里是Buddhastupa的缩简,stūpa,窣堵波,亦缩简作堵波,即塔。Buddhastupa音译作佛陀窣堵波,讹简缩在了浮图或浮屠,义为佛塔。慈恩寺本为隋无漏寺旧址,高宗李治为太子时,于贞观二十二(公元)年为其母文德皇后长孙氏所建,长孙氏于贞观十年(公元)崩。(廖立《岑嘉州诗笺注》作隋无量寺及贞观二年,俱误。参见宋·宋敏求《长安志》卷八,并可参考二《唐书》太宗、高崇二纪及《文德皇后传》、《李承乾传》)玄奘于贞观十九年从天竺归唐,始居于长安弘福寺,高宗永徽三年(公元),玄奘于慈恩寺西院立浮图六级,崇三百尺,即大慈寺塔。“初唯五层,崇一百九十尺,塼表土心,做西域窣堵波(原作“宰堵波”,误,今正)制度,以置西域经像。后浮屠心内卉木钻出,渐以颓毁。长安(武周则天后年号,公元~)中,更坼改造,依东夏刹表旧式,特崇于前。”又宋·张礼《游城南记》:“永徽三年,沙门玄奘起塔,初惟五层,砖表土心,效西域窣堵波,即袁宏《汉记》所谓浮图祠也。长安中摧倒,天后及王公施钱,重加营建,至十层。其云雁塔者,《天竺记》达嚫国有迦叶佛迦蓝,穿石山作塔五层,最下一层作雁形,谓之雁塔,盖此意也。《嘉话录》谓张莒及进士第,闲行慈恩寺,因书同年姓名于塔壁,后以为故事。按:唐《登科记》有张台,无张莒。台于大中十三年崔铏下及第,冯氏引之以为自台始,若以为张莒,则台诗已有题名之说焉。塔自兵火之余,止存七层,长兴(后唐明宗李嗣源年号,公元-,时安重霸为同州节度使,清泰初始为西京留守)中,西京留守安重霸再修之,判官王仁裕为之记。长安士庶,每岁春时,游者道路相属。熙宁(宋神宗赵顼年号,使用10年,公元-。)中,富民康生遗火,经宵不灭,而游人自此衰矣。塔既经焚,涂圬皆剥,而砖始露焉,唐人墨迹于是毕见,今孟郊、舒元舆之类尚存,至其它不闻于后世者,盖不可胜数也。”又:“塔之东西两龛,唐褚遂良所书《圣教序》及《唐人题名记》碑刻存焉。”岑诗中云“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则天宝十一年时已为七层。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大雁塔东西两龛内分别嵌有唐太宗撰文、褚遂良书写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和唐高宗撰文、褚遂良手书的《大唐皇帝述三藏圣教序记》,为著名碑帖,今原碑依然保存完好。塔内更有吴道子、王维等的多处题画,可惜年代久远,今已不复存在。据载,塔砖上原有历年新科进士的游赏题名之处,《唐摭言》卷三:“自神龙(武则天年号,公元~)后,过关宴后,率皆期集慈恩寺塔下题名。”据《唐摭言》还记载了数十人在这里题名的故事,其中白居易中进士后的题名诗为:“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乐天时年二十七,流传最广。在这大雁塔下,曾扮演多少风浪往事。据说,后来李德裕为相,他不是进士出身,非常不喜欢新科进们宴集游赏题名之事。于是就下令禁止进士得中后的曲江宴集、雁塔题名的活动,并削去向前所题名。事既见载于《唐摭言》的卷三。依前引《游城南记》看,此说未必属实。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唐玄宗天宝十一载,高适弃封丘尉西归长安,杜甫因去年上《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待制集贤院,薛据在长安任大理司直,储光羲任监察御史,岑参此时为安西节度判官,于去年从安西赴武威,因节度史高仙芝兵败而返京,一时没有再去西域。遂有五位诗人同登大慈寺塔,这一安史之乱前的文人盛会。当时五人皆有诗作,目前仅薛据诗亡佚。薛据是开元十九年(公元)进士,天宝六年(公元)又中风雅古调科。《河岳英灵集》称:“据为人骨鲠,有气魄,其文亦尔。”高适称:“故交负灵奇,逸气抱蹇谔。隐轸经济具,纵横建安作。”杜甫也称赞他:“大雅何寥濶,斯人尚典型。交期余潦倒,材力尔精灵。二子声同日,诸生困一经。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刘长卿称其:“故人山河秀,独立风神异。人许白眉长,天资青云器。雄辞变文名,高价喧时议。下笔盈万言,皆合古人意。”从这些同时代大诗人的称赏,可见薛据当时负有盛名,且以性格耿直著称。可惜其作品今多不传,《全唐诗》卷录其诗12首。储光羲《全唐诗》第二函第十册录其诗四卷,首,其中不乏《田园杂兴》、《登戏马台》这样的佳作。《唐才子传》称其“工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道,养浩然之气,观者犹聆《韶》、《濩》音,先洗桑濮耳,庶几乎赏音也”。其诗《唐诗三百首》竟一首没选,不知何故。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慈恩寺全影褚遂良书圣教序首二句总括塔势之高,动词“涌出”,化静为动,摹状宝塔孤高出世,如从地底兀然涌出,高耸卓立。“耸天宫”,以不仅以夸张的手法将塔势霍然推出,而且为下面的描写,辟出了夸张浪漫的写作思路。“登临”两句写登上宝塔的放眼四望的感受:站立宝塔之上,仿佛离开了众生世界;回看塔级,就像在虚空之中盘旋而上。“世界”本为佛教用语,《楞严经》四:“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参见《释氏要览》卷中“三千大千世界”条)这一对世界的解释,与《庄子·庚桑楚》中“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及《淮南子·齐俗训》“往古来今谓之宇,四方上下谓之宙”的“宇宙”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当“世界”一词从宗教走向世俗后,便指代人间、世间。当然它在今天的意思指地球上所有地方。
远望慈恩寺塔下面八句,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极写塔势之高。“突兀”谓宝塔高耸,势压神州大地。“峥嵘”本为高峻之义,我们知道,自下而视上为高峻,反过来自上而视下,则为深邃。屈原《远游》:“下峥嵘而无坡兮,上廖廓而无天。”此时作者站立,下视则感深邃无极,如非人力所造;于理则是塔势高峻,直插云霄,可谓一语双关。塔究竟有多高?大雁塔为四面砖塔,诗人说其四角都妨碍太阳的运行了,第七层的顶端,几乎要与苍穹相摩擦。这样的写法,李白在写蜀山之高时曾经用过:“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蜀道难》)向下看是高飞的鸟群,俯听是天空运行的风声。杜甫说:“岑参兄弟皆好奇。”(《渼陂行》)以此诗的写法而看,杜诗可谓“写实”!
接下来八句,写塔顶向眺所见。远望群山,如汹涌澎湃的波涛,如百川朝宗于海,向东方滚滚流去。以波涛比喻群山,本于《庄子·外物》篇的“白波若山”,作者将它作了一个反向的比喻,原文以山喻波涛,诗人则本体与喻体倒过来,以波涛喻群山;朝东,就是朝宗东海,语出《诗经·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朝宗,本意指诸侯朝见天子。《周礼·春官·大宗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这里指众水流向东海,古人有“百川朝海,流行不止,道虽辽远,无不到者”之说。(见《焦氏易林·谦之无妄》)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塔的东面是连绵的群山,就像汹涌的波涛,浩浩汤汤,流向东方。
慈恩寺在晋昌坊,其于长安城中的位置,南偏东。驰道修于秦,是秦始皇兴办的除长城之外的,最伟大的国家工程。从咸阳出发,向西南、西北、北、东、南通全国乃至海外,算是我国最早的“国道”了,《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出鸡头山,过回中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是赐爵一级。治驰道。”《集解》:“应劭曰:驰道,天子道也,道若今之中道然。”《汉书·贾山传》:“秦为驰道于天,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其外,隐以金堆,树以青松。”故岑参所说的驰道,是指经长安内的御街,连通城外的秦驰道的旧址。秦驰道在唐帝都门外,当然也算“天子道也”。从前面所引可知,秦汉时驰道两侧皆植青松。《周书·韦孝宽传》:“废帝二年(西魏废帝元钦,其二年即公元年),(孝宽)为雍州刺史。先是,路侧一里置一土候,经雨颓毁,每须修之。自孝宽临州,乃勒部内当候处植槐树代之。既免修复,行又得庇荫。周文(北周文帝泰)后见,怪而问知之,曰:‘岂得一州独尔,当令天下同之。’于是令诸州夹道一里种一树,十里种三树,百里种五树焉。”又五代尉迟偓《中朝故事》卷上:“天街两畔槐树,俗号为‘槐衙’;曲江池畔多柳,亦号为‘柳衙’。”这两句是写城内天街两侧槐树成荫,直与城外驰道相通,城内则宫观错落。何,多么;因登塔时间为秋季,所以显得空明可爱,故用“玲珑”来形容。
我国古代以四季配四方,秋季对应的西方,于五行为金,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称秋天为金秋,秋风为西风,又称金风。“秋色从西来”即由此而言。关中,《史记·项羽本纪》:“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集解》:“徐广曰: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唐代所说的关中,其范围大致相当于今陕西省。苍然,形容秋天的景象,旷远无边。汉·王逸《九思·哀岁》:“北风兮潦烈,草木兮苍唐。”苍唐,草木开始凋零的样子。晋·潘岳《哀永逝文》:“望山兮廖廓,临水兮浩汗,视天兮苍茫,面邑兮萧散。”此苍茫形容天空旷远无边样子。苍唐、苍茫皆为联绵词,苍然的“然”为语末助词,用于形容词或副词词尾,表示事物或行为的状态、特征等,今译作“……的样子”。苍然正是形容秋天的样子,整个关中大坡,草木初凋,秋色旷远无边。
五陵原,其位置大致在今天咸阳市北面,西安市的西北方向。西起兴平市,东到高陵县,北接泾阳县,南达渭河北岸,东西长约40公里。因这里有长陵(汉高祖)、安陵(汉惠帝)、阳陵(汉景帝)、茂陵(汉武帝)和平陵(汉昭帝)而得名。其实,西汉的十一位皇帝,有九位其陵墓都在这里。(汉文帝的霸陵和汉宣帝的杜陵不在此范围内。)因在长安城的西北方向,故又称北原。自汉以来这里就被皇家视为风水宝地,武则天生母的顺陵也在此,今天已成了人们凭吊历史的旅游胜地。班固《西都赋》:“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可见,自东汉时期,五陵就已成为诗文作品经常咏叹的对象。“濛濛”,盛貌,此指秋天霜露既降,远望五陵原青苍浓郁。在迷茫的秋色之下,掩映着历史的风霜,诉说着时空的深邃玄远。诗人将眺望的目光,聚焦于此,自然涌起了在有限人生中去追寻超越时空的永恒,于是便有了对宗教皈依的想法。
“净理”,即佛教的清净之理,《阿毘达摩俱舍论》十六:“诸身语意三种妙行,名身语意三种清净。暂永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垢,故名清净。身谓所行,意语心念,语谓口说,离此而为尼尾,意为清净。”《华严经》:“三业无过是清净。”指没有恶行,也没有烦恼的约束。“了可悟”,了然可以领会。“因”,就是佛教“因果”的“因”,因是种因,果是结果。由此因而得此果,因是所作者,果是所受者,种善因必得善果,种恶因改得恶果。“胜因”就是善因,《佛说无常经》:“将至琰尘王,随业而受报,胜因生善道,恶业堕泥犁。”所以作者说“胜因夙所宗”,“夙所宗”,早已所奉行的。
“挂冠”,《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逢萌字子康,北海都昌人。家贫,给事县为亭长。时尉行过亭,萌候迎拜谒,既而掷楯叹曰:‘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遂去长安学,通《春秋经》。时王莾杀其子宇,萌谓友人曰:‘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归,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后以挂指弃官隐居。“觉道”即菩提道,菩提义译为觉,菩提道即求取正觉成佛之道。“资无穷”谓资用无穷,言佛理深妙,将使自己受用无穷。
写这首诗时,岑参因高仙芝兵败,从安西归京赋闲,心中未免有些迷茫,所以诗的结尾才有了皈依宗教的想法,但这也好像并非作者的内心世界的真实。明胡震亨《唐音癸签》称赞其“终篇皆彼教语”,大概太拘泥于其“诗家拈教乘中题,当即用教乘中语义,旁撷外典补凑,便非当行”的作诗之法了吧。若从单从写景谋篇的角度处,章法错落,用语雄奇,意象开阔。夸张的修辞与奇伟的想象巧妙地结合,极具艺术感染力。明·陆时雍《唐诗镜》云:“形状绝色,语气复雄,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一览便了。”
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称:“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两作,风秀熨贴,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自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又:“三家结语,未免拘束,致鲜后劲。”在称赞四篇作品,又指出储、高、岑三家在结尾上一点微瑕,或许由其对杜诗的专爱吧。他在评论杜诗的结尾是这样说的:“杜于末幅,另开眼界,独闢思议,力量百倍于人。”大家可以对比着欣赏,对照前人的评价,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更加丰富的审美感受。
大雁塔(大慈恩寺塔)另外,这首诗在押韵上,也有值得注意的一点:诗中“胜因夙所宗”的“宗”在《广韵》中,注音为:作冬切,精母一等字,冬韵。而其他的韵脚字“宫、空、工、穹、风、东、珑、中、濛、穷”均为东韵字。冬与东韵通押的现象,在岑参所处的时代里,已经多有出现。如杜甫的《雨晴》诗中,东韵的“风、红、空”与冬韵的“农”字通押。中晚唐则更普遍一些。这说明,东与冬、钟韵母的界限,在盛唐时期的语音实际中,已经逐渐开始模糊了。到了宋代,拘束于《广韵》等韵书的规范,写诗时还是将东与冬、钟分用,而在宋词中,则完全没有了这样的区别了。词来自口语,诗要合乎政府颁定的韵书,而《广韵》这样的韵书以反映的是隋及初唐语音实际,已经与口语相脱离了。
附:
一、高适《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诗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二、储光羲《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谁道天汉高,逍遥方在兹。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雷雨傍杳冥,鬼神中躨跜。灵变在倏忽,莫能穷天涯。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
三、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
原注: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按寺乃高宗在东宫时为文德皇后立,故名慈恩。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崙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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