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宋史比较热。有人说,如果可以穿越,很想生活在宋朝。这是一般人的朴素想法。对于绵亘10至13世纪宋代的历史地位,陈寅恪先生早就有过很高的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那么,宋代有什么样的时代特征?造极的评价需要有具体事实来佐证。
暂且抛开颇有争议的唐宋变革论或宋元变革论这样的历史分期问题,观察一下宋代最主要的时代特征。这是我们认识宋代的关键所在。在我看来,宋代最主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士大夫政治。
作为一种社会身份,士大夫之称由来已久。在《周礼·考工记序》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的讲述:“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根据这个定义,士大夫就是在各级行政机构中“作而行之”的文人官僚。这样的文人官僚,历代不乏其人。这些文人官僚的施政,都可以称为士大夫政治。那么,成为宋代时代特征的士大夫政治跟以往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时空中运行的历史,交错于偶然性与必然性之中。唐代中期以至五代十国时期,尽管藩镇割据,武人跋扈,但唐代承平时期伴随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曲江游宴、雁塔题名,仍然深深存留于人们的记忆中。武人纵横驰骋,可以马上打天下,但马上不能治天下。从上到下的行政运营,还离不开书生。参与宋朝创立的宋初宰相赵普就曾长期在地方为吏。宋太祖面对宰相赵普,感慨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受之无妨,彼谓国家事皆由汝书生尔。”可见武人治天下,最终还是需要以文人为主。传统的惯力、实际的需要化作崇文的潜流。这是后来宋朝实施重文抑武国策的必然因素。
经过太祖、太宗两代君臣的努力,完成疆域的基本统一。走出五代的宋朝,亟需各种行政管理人才,来取代各个层级旧政权的留用者。于是,便轮到科举开始发挥重要作用了。肇始于隋代的人才选拔机制科举,历经唐代,规模一直局促,如涓涓细流流淌了几百年,只给少数登科的文人带来无上荣耀,实际行政功能的发挥极为有限,国家管理人才的选用还是需要依赖于贵族世袭、乡举里选和胥吏升迁等各种传统的途径。这些传统的人才选拔途径存在许多弊病,汲取人才的渠道过于狭窄,且缺乏公平性,难以让优秀的人才脱颖而出。于是崇文的潜流,重文抑武的战略转变,笼络士人的政治策略,诸多因素形成合力,到着力于内政建设的第二代君主太宗朝,科举这一人才选拔机制,便开始全力启动。把历来每次登科人数只有十几名、至多几十名的科举规模,骤然扩大,一次取士多达几百人乃至上千人。这样的国策坚持不懈,几十年下来,科举出身的官僚便遍及中央与地方,成为政治的主宰,士大夫政治蔚成规模。
“取士不问家世”,科举规模的扩大与相对公平的机制,打破了往日的贵族政治垄断,不仅为朝廷输送了大量的知识精英,还促进了社会流动,唤起了民众的向学热情,提升了普遍的文化水准。大量的平民入仕,不仅扩大了一个王朝的统治基础,让政治生态与以往迥异,也使政治观念产生了很大变化,更为契合儒学的仁者爱人,注重民本。
士大夫政治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国家治理的层面。入仕的成功,极大地焕发了士大夫们政治热情。宰相文彦博那句“为与士大夫治天下”,无疑等于是士大夫向皇帝宣示权力共享的政治自信与自豪。从孔子到孟子,时代从春秋演进至战国,“君臣以义和”的特定历史背景,放大了儒学中“君使臣以礼”的主张,声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强调“民为贵,君为轻”。宋代士大夫汲取先秦经典中限制君权的思想资源,有意概念错位,将先秦诸侯国国君的“君”等同秦汉以后的皇帝,使士大夫政治制衡皇权拥有了理论依据。这样的理论建构让宋代士大夫整体理直气壮,势压皇权。于是便有了赵普的“道理最大”,有了王安石的“南面为王,北面而问”。这样的理论建构更是唤醒了传统知识人的独立意识,成为中国传统知识人一种历代相承的宝贵精神遗传。尽管从宋代起没有了“坐而论道”,但知识人在精神上已不再跪下。有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完全超越了政治,体现出那一代知识人气势恢宏的使命感。在这个时代,儒学经典《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被重新发掘出来加以强调,从个人到家庭,从国家到世界,实现了全覆盖。
诗书传家,科举新士族不是依赖权势、财产赓续家声,而是以知识延续血脉。崇尚知识,以文化蛮,不仅宋朝治下的社会文质彬彬,还浸润到周边地域,让契丹、党项、女真等社会大幅度同化。传统的中国,扩展了文化疆域。
宋代正是这样一个时代,陈寅恪先生讲华夏民族之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良有以也。
向来的历史研究,大多对史事进行严密的逻辑演绎,从中归纳出历史演进的必然性。这样的研究高屋建瓴,无疑对历史发展的总体把握具有重要意义。然而,高度抽象后的历史,失去了血肉,只剩下骨骼,让人难以感受到像时下的生活那样鲜活。“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遵从孔夫子所言,把宏大叙事落在具体的人与事之上。本书择取十二篇文章,试图构成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基本面相。
开篇《宋太祖传略》,讲述宋朝创立者赵匡胤崛起于乱世,南征北战,成功避免落入五代之后“第六代”的窠臼,打下宋朝三百年基业的艰难过程。其中也不乏“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等戏剧性场面的讲述。
接下来《略论宋太宗》,讲述第二代君主完成基本疆域统一,将武功转向文治。在这样的政策取向之下,科举规模扩大的技术手段,意外在客观上造成士大夫政治,改变了中国历史走向。南宋大儒朱熹认为,宋朝真正开始于太宗朝,那之前还是继五代十国之后的第六代。
围绕着宋太祖壮年急逝、宋太宗以弟袭位,“烛影斧声”遂成千古之谜,“金匮之盟”也疑云密布。第三篇《“烛影斧声”与宋太祖之死》,以新发掘的史料与逻辑推理,揭示“烛影斧声”是一次由太宗戏妃导致的突发事件,而太祖、太宗兄弟之间长期明争暗斗则是事件发生的内在深层因素。
历史舞台上的聚光灯大多打在帝王将相身上,其实小人物也往往可能成为历史的重要推手。宋朝第三代君主真宗在位期间与北方辽朝结束征战,签订“澶渊之盟”,为宋辽两国带来百年以上的和平。难以想象和不可思议的是,和议的成功居然来自于一个在辽朝为官的宋朝降将的从中斡旋。考察这样隐没的细节,足以提示我们对历史长河细波微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