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朝是否存在,大禹究竟是人还是神,一直是学术界聚讼不已的公案。西周青铜器豳公盨的面世,将传世文献中大禹纾解水患的记载提早了六、七百年,是目前发现的关于大禹治水最早的青铜器铭文记录。豳公盨铭文极富德性色彩,在10行98个字的短文中,六次提到“德”,极为引人注目。豳公盨的时代为西周中期偏晚,而清华简《厚父》为周代《书》类文献,它将大禹治水的文献记载上溯至西周初年,一篇余字的简文中竟然九次强调“德”,“明德”“经德”“虔秉厥德”等道德术语大量涌现,可谓是竹书中的“豳公盨”,其在夏史研究及早期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
欲梳理清华简《厚父》的史学与义理价值,必须要先判定该篇中时王的具体所指。《厚父》13支简,保存状况较好,但首简残损四个字,没有时间纪年。由于关键性线索的缺失,致使该篇的时王具体是谁,成为学界聚讼不已的疑案。李学勤、程浩等学者认为时王是周武王,郭永秉、王坤鹏等强调是孔甲之后的某位夏王,福田哲之、张利军则主张是商汤。清华简《厚父》篇说:“(后)王乃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厥邦。”后王背离先王之德,颠覆孔甲的典刑,招致邦丧身亡。《厚父》篇时王向厚父请教之时,夏代已经覆亡,则时王自然非夏王可知。
大禹欲让位于皋陶,皋陶来不及即位便去世了。《史记?殷本纪》载商汤说:“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皋陶和大禹一起劳作于外,可知商汤认为皋陶与大禹为同时代人。同一人对历史著名人物的时代定位是固定的,商汤将皋陶定为大禹时代,而《厚父》时王将皋陶定位为夏启时期,从两人对皋陶生活年代定位的明显错位看,《厚父》时王可能并非商汤。
在学界诸说之中,黄国辉的意见非常富有启发性。他说目前只能确定是“周王”,具体何王,还有待进一步研究确认。笔者沿着黄先生的思路,试对《厚父》篇时王具体为西周哪位天子展开考察,进而管窥周成王的治国谋略。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赐正。
一、《孟子》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篇相似中存在差异为论述方便,我们不妨先将相关内容征引如下。《孟子?梁惠王下》说: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又清华简《厚父》云:
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王乃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厥邦。
从上引划线部分看,《孟子》引《书》与《厚父》相似处主要集中在前半句,而后半句(加着重号)内容不同,差异也较为明显:
(1)帝王与大臣语气不同。“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的“我”,是指周武王,《孟子》引《书》为武王本人的言论,而《厚父》篇“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乃厚父所言。《梁惠王下》朱熹注曰:“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有罪者诛伐,无罪者则予以赦免、安顿。我今在此,天下谁敢违背上帝的意愿呢?武王惩罚暴政、拯救黎民的帝王霸气,是厚父难以比拟的。换言之,《梁惠王下》所引武王之言“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身为臣子的厚父,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
(2)治民与保民截然相反。清华简《厚父》说:“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乱”,当训为“治”;“慝”,邪恶。“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厚父强调设立国君、官吏的目的,是为治理百姓的恶习,如嗜酒等。
《泰誓》为武王征商的誓辞,反映的是武王的思想。《孟子?万章上》引《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上天所见,来自民众之所见;上天所听,来自民众之所听。天、民互感,民意即是天意。从这句话中,可知武王是爱民的典范。《厚父》强调君、师是协助上帝治理下民、加强对民众统治的,是典型的治民说。《孟子》引《书》“惟曰其助上帝宠之”之“宠”,爱也。武王为救百姓于水火,怒而欲诛伐纣王,和《孟子》所引《泰誓》契合,属于典型的保民、安民说。一是治民,一是保民,两者对于民众的态度迥然不同。
(3)清华简《成人》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明儒朗瑛指出“秦汉书多同”,清人章学诚强调古书存在“言公”现象。先秦古书成书过程复杂,同样的内容,会在不同的篇章中出现。清华简《成人》说“古天砥降下民,作寺后王、君公,正之以四辅,……惟曰助上帝乱治四方之有罪无罪”,与《孟子》引《书》的相似度高于《厚父》。尤其是《孟子》引《书》“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在《厚父》中找不到丝毫踪迹,但“四方有罪无罪”却在清华简《成人》篇中出现了。
《孟子》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相似,是“时王为周武王”说立论的主要证据。语气的差异、治民保民之别,或许还可用传本的差异来解释。但清华简《成人》《厚父》均是《书》类文献,清华简《成人》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则证明孟子所引确为当时常语,并不必然引自《厚父》。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时王为周武王”说立论的基础。
综上,学者只注意到《孟子》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篇的相同之处,却忽视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帝王与大臣语气不同,保民与治民的态度相反。先秦古书多“重文”“互见”,要充分估计到文献来源的多元性、复杂性。因此,仅凭《孟子?梁惠王下》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篇的前半句相似,并不能坐实《孟子》引《书》必定出自清华简《厚父》篇。特别是清华简《成人》篇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此为《厚父》“时王为周武王”说提供了强有力的反证。
二、文献资料对《厚父》“时王为周武王”说的否定欲判定清华简《厚父》时王是不是周武王,必须确立相应的参照。反映周武王言论思想的材料,不仅在《孟子》一书中有,其他如《尚书?牧誓》,《逸周书》中的《克殷》《世俘》《商誓》《度邑》,清华简《系年》《耆夜》,以及利簋、天亡簋等青铜器铭文,都是研究周武王思想的可信材料。我们主张突破《孟子》一书的局限,将有关武王的可信文献资料都纳入评判的依据,在更大的文献学视野下,考察《厚父》篇时王到底是不是周武王。
我们将相关内容列表对比如下:
表1:周武王可信资料与清华简《厚父》常用术语对照(1)用语习惯差异。在上述可信的周武王文献资料中,武王称下层民众为“庶民”“百姓”,不使用“小人”一词。《厚父》篇时王称之以“小人”“庶民”,未见使用“百姓”。武王称天子为“王”,不用“后”。《厚父》时王多次用“后”指代天子。武王称夏为“有夏”,而《厚父》时王称“夏邦”或“夏邑”。《厚父》时王使用语气词“如台”,而武王未使用此语。武王讲“德”,为单音节语词,而《厚父》时王说“明德”“经德”“敬德”,其对德的叙述,多以双音节复合结构词语为主。客观地讲,由于目前所见武王资料有限,存在些许用语差异是可以理解的。但学者以“明德”“经德”“敬德”等语词力证时王为武王,为何这些语词鲜见于武王时代,却大量见于周成王时代的文献(详见下文)?
(2)咨政艺术的不同。不同的问政方式,可管窥提问人的素质如何。清华简《厚父》时王曰:“其在时后王之飨国,肆祀三后,永叙在服,惟如台?……兹小人之德,惟如台?”时王看到夏代大禹治水的显赫功绩,急切地向厚父请教前人之“明德”。询问先王之德如何?后王执政若何?小人之德如何?《厚父》时王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方式,暗示着他懵懂无知,缺乏治国的经验,是一种年幼者向耆老“求教式”的提问。
《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箕子为殷人,不愿说殷人之恶。因此武王有意问以天道,以免箕子难堪,展现了高超的咨政艺术。武王与箕子政治智慧在伯仲之间,是一种“平等式”的咨询。《厚父》载时王就具体问题再三请教,说明其涉世未深,而武王超越具体问题而问天道,政治阅历极为老到。“求教式”与“平等式”咨政方式的差异,是我们怀疑《厚父》“时王不是周武王”的重要缘由。
(3)天命观建构明显有别。清华简《系年》第一章:“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商王怠慢上帝,祭祀时不恭敬。武王则设立籍田,恭敬地祭祀上帝天神,最终克商灭纣。在周武王看来,恭敬祭祀上帝,乃决定朝代兴亡的关键性因素。
《逸周书?商誓》篇武王说:“我闻古商先哲王成汤克辟上帝,保生商民,克用三德,疑商民弗怀,用辟厥辟。今纣弃成汤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国曰:革商国。”唐大沛曰:“三德,刚、柔、正直也。”三德,分为刚克、正克、柔克三种,指三种治理国家的方法。《逸周书?度邑》云:“我维显服及德之方明。……乃怀厥妻子,德不可追于上,民亦不可答于朕。”按照清儒朱右曾的解释,前“德”字指“德教”,后“德”字为“祖德”。武王虽然注意到道德与巩固政权之间存在些许联系,但他英年早逝,并未将道德与天命真正联系起来。
清华简《厚父》篇九次提到“德”,“德”是时王思想体系的核心。《厚父》篇时王说:“闻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启惟后,帝亦弗(恐)启之经德,少(乎/呼)命皋繇下为之卿事。兹咸有神,能格于上,知天之威(注:降灾),(闻)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大禹恭行明德,纾解水患,有大功于天下,所以上帝赐予其百姓,授意其建邦立国。夏启有恒常不变之德,因此上帝派皋陶辅助他,以永保夏邑。天子有德则膺受天命,无德则失去天命。在《厚父》篇时王那里,德决定天命移易,已经成为常识性的思想观念。
天命是商人政权合法性的最终依据,纣王迷信天命,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伯戡黎》)。这不只是纣王个人的想法,而是代表了当时大多数商人的意见。商人纠结的是,他们一直在虔诚地祭祀,为何天命却“改降”周人?西周初年,对天命观变革做出里程碑式贡献的是周公。《尚书?召诰》篇说: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
以周公为代表的精英阶层为反制商人的命定论,提出了新的天命观:我不知道夏人受命是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夏的大命会延续多久,我只知道夏人不敬其德,结果过早地失去其大命。商人亦然。
周公对夏、商天命观的变革,最重要的是把“德”与“天命”紧密联系起来,将道德定为决定天命转移最为关键的因素。天命无常,皇天无亲,天子只有“疾敬德”,敬天保民,明德慎罚,才能实现国家社稷的长治久安。周公摄政,是殷周之际从“命定论”到“天命转移论”思想转进的分水岭,道德决定天命转移乃周公首创。如果认可《厚父》时王为周武王,便会剥夺周公对“道德天命论”的发明权,从根本上动摇周公在思想史上的“元圣”地位。
总起来说,周武王与《厚父》时王的差异表现在:一是用语习惯差异;二是咨政艺术的不同;三是天命观建构显然有别。《厚父》篇语词较少见于武王时期,而大部分见于周成王时代的文献。武王问政极为艺术、高妙,与箕子近乎“平等式”交流,而《厚父》时王咨政,是经验浅显者向耆老的求教。武王认为恭敬祭祀上帝,乃决定朝代兴亡的关键因素,而在时王那里,天命有德,道德决定天命转移,已经成为一种常识性的思维观念。《厚父》时王对道德的强调、凸显,以及德与天命之间的理论衔接,远远超过了武王所能达到的思想高度。种种证据表明,《厚父》时王可能不是周武王,他所处时代应在武王之后,处于思想史发展的更高阶段。
三、上博简《成王既邦》与周成王咨政耆老《尚书》中《多方》《无逸》等篇所体现的,是周公教诲成王,而不是成王主动地向周公请益。上博简《成王既邦》记载成王即位之后,主动向周公咨政、垂询的情形,为我们考察周成王的咨政方式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与依据。该篇云:
王在镐,召周公旦……成王曰:“请问天子之正道?”周公曰:“……皆欲俗(豫)其新(亲)而亲之,皆欲以其邦就之,是谓天子之正道。弗朝而自至,弗审而自周,弗会而自剸。”成王曰:“请问其事?”[周公曰]:“?、市明之,德其世也。……而贤者能以其六藏之兽(守)取新(亲)焉,是谓六亲之约。”成王曰:“请问其方?”周[公曰]:“……先国变之修也。外道之明者,少(胥)于身,非天子……”
上博简《成王既邦》与清华简《厚父》篇的相同点,可以归结如下:
(1)王的称谓相同。《厚父》:王曰:‘钦之哉,厚父!……兹小人之德,惟如台?’厚父曰:‘呜呼,天子!’”《厚父》篇时王的称谓非常有特色:一是王;一是天子。上博简《成王既邦》“王在镐”,这里的王是指成王。成王曰:“请问天子之正道”,周公曰:“是谓天子之正道”,这里的天子皆暗指成王。在上博简《成王既邦》中,成王既称“王”,又称“天子”,与清华简《厚父》时王的称谓密合。
(2)周公、厚父皆以资政耆老的角色出现。上博简《成王既邦》周公回答天子之道如何,天子之事如何,天子之方如何,展现出他老成持重,富有治国经验、经营谋略。《厚父》篇厚父依次回答时王后王之德若何,小人之德若何。厚父与周公扮演了同样的资深老臣角色。
(3)都对夏人治国经验颇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