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之时,文字尚未发明,国家远未出现,聚落之中的人们被相同的血缘联系在一起。随着农业技术不断发展,聚落人口不断增长,慢慢地,周围土地已经无法供养膨胀的人口,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故乡,另觅沃土建立新居所。这些不断迁出的人,对故乡亲戚的记忆会随着代际更新而不断淡漠,在这样的背景下,急需一种能够不断唤醒血缘记忆的新“纽带”,把散居各处的人们团结起来。
《周颂·思文》,出自《周颂·清庙之什图》卷,南宋,马和之,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祖先崇拜正是顺应了这种需要,人们以祖先的血统为荣,不断传颂祖先的丰功伟绩,在顶礼膜拜之中,同一个祖先后代们的血缘记忆被唤醒,被遗忘的传统被不断重复和强调,跨地域的文化认同得以出现。
因此,商周对此都尤为重视,在他们最为庄严的祭祖仪式之中,都会将祖先的丰功伟绩以诗歌的形式吟唱出来,唤醒族人的荣耀,让散居天下各处的子姓、姬姓氏族团结在一起。这些称颂祖先的诗歌,有一些已经散佚无存,还有一些幸运地被编入《诗经》的《颂》,成为我们周族早期发展史的重要工具。
周族起源
周族的诗歌之中也充斥着各种历史记录,或许是因为《诗经》收录的主要是西周到春秋时期的诗歌,其中记录的周人创业史更要比《商颂》多得多,其中大部分分布于《大雅》《周颂》和《鲁颂》之中。周人公认的祖先名为弃,后来由于担任管理农业的“后稷”官职,所以也被尊称为后稷,弃的母亲是出自有骀氏的女子姜嫄,按照周人的说法姜嫄是帝喾的正妃。前文提到,商族祖先契之母简狄是帝喾次妃,以此观之,简狄的地位应当低于姜嫄,后世学者认为,商周两族同出于帝喾后妃的传说应当形成得相当晚,周人构建姜嫄、简狄的地位排序,来证明周颠覆商王朝的正当性,继而获得统治殷商民族的合法性。位于陕西省武功县的姜嫄墓弃出生的故事被绘声绘色地记录在《大雅·生民》中:“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当初先民生下来,是因姜嫄能产子。如何生下先民来?祷告神灵祭天帝,祈求生子免无嗣。踩着天帝脚印,神灵佑护总吉利。胎儿时动时静止,一朝生下勤养育,孩子就是周后稷。这个故事与简狄吞卵生契相似,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上古时代的真实情况。姜嫄感孕是在一次与生育有关的祭祀之后,在上古时期,盛大的祭祀仪式往往也与男女婚育关系密切。古人很早就发现了近亲相配的危害,族外婚配因此成为绝对主流。而居住分散的异族男女,除了大型祭祀之外很难相遇。因此,祭祀仪式之后的节日成为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重要场所。《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於是时也,奔者不禁。”就是指在仲春祭祀后男女相会私奔不予禁止,所以虽然姜嫄踏巨人足印而感孕是不足信的神话,但是她在祭祀后不久即怀孕应当与当时的习俗关系密切。姜嫄足月产下弃之后并不喜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反而认为此子不祥,于是将其抛弃。然而每次抛弃,婴儿都能安然无恙:丢弃在街巷,牛羊为之哺乳;丢弃在密林,樵夫又将他带回;丢弃在结冰的湖面,水鸟用羽毛为他取暖。多次神迹显现之后,姜嫄认为这个婴儿有天帝保佑,于是将他带回抚养,并以这段经历为他起名为“弃”。(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复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大雅·生民》)长大之后,弃精于农耕,种植各种作物都有所成,因此获得了“后稷”的官职,与商族祖先契、夏族祖先禹一样服务于帝舜的宫廷之中。舜帝将邰地封给弃作为封地,此时他和他的后裔们还没有与“周”地发生联系,因此我们姑且暂时把他们称为“邰人”。《史记》记载弃之子为不窋,然而这个记录很可能有大问题,因为按照记载,弃活跃在夏代之前的舜帝统治时代,而不窋活动时则“夏后氏政衰”,即夏桀时。弃到不窋之间中间缺环巨大,不可熟视无睹。学者认为,弃的后代世世为“后稷”,因此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周族在不窋之前的所有祖先都统称为“后稷”,以至于将弃与多代“后稷”混淆起来,造成了周族世次的脱落。例如《山海经》中,弃还有一个名为台玺的弟弟,台玺之子叔均继承了弃、台玺的耕作事业,可能也继承了“后稷”官职,而台玺和叔均的名字都未曾被记录在《史记》等主流史书之中。公刘迁豳
与发源于中原边缘的商族相比,邰人居住在西北边陲,这里生态脆弱、气候多变,农业生产在丰年还好,到了天寒雨少的歉年则很难养活大量人口,属于历史上的“农牧混合地区”。饶是农耕高手后稷的后代,邰人的农业生产也难以长期延续,因此,零星史料记载,到了夏末不窋之时,后稷的子孙们开始主要从事牧业,和戎、狄等民族杂处,放弃了祖先从事的农耕生活。《后稷稼穑》,出自《帝王道统万年图册》,明,仇英,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弃精于农耕,种植各种作物都有所成,因此获得了“后稷”的官职。学者认为,弃的后代世世为“后稷”,因此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周族在不窋之前的所有祖先都统称为“后稷”如果历史按照惯性进行下去,那么邰人也许会在后来彻底融入戎狄,并在此后中国北方地区的“游牧旋风”中成为游牧民族的一员,而非开创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王朝之一的周。所幸到了不窋孙辈公刘(不窋到公刘之间是否脱落世次尚需讨论)时,这位雄心勃勃的首领意识到必须改变族人的命运,《大雅》中《公刘》一篇就记载了他的事迹。“笃公刘,匪居匪康。”后辈以“笃”称公刘,是说他忠厚老实,这位老实的公刘却并不满足生活现状,带领族人迁徙到适宜农耕的地方去,“迺埸迺疆,迺积迺仓;迺裹餱粮,于橐于囊”。他命令所有族人整理行装,备齐干粮,准备迁居。大队伍路上可能会遇到戎狄的骚扰,因此还“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将武器随身带着,可见公刘还非常谨慎。他们一路上山下山,穿过泉水众多之地,来到一片称为“豳”的平原,这里不仅土地平坦肥沃,还有高处可以建立堡垒、观察敌情,实在是族人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于是公刘命令族人们在这里开辟田地、修建屋舍,还建立了保卫家园的军队,在公刘的经营下,迁居于豳的邰人获得了丰收,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此后,“邰人”又成为“豳人”。《今本竹书纪年》记载,商王祖乙曾经“命邠侯高圉”、盘庚“邠侯亚圉”,“邠”“豳”同音,应当是一回事,高圉、亚圉则见于《史记·周本纪》中。如果《今本竹书纪年》可信(《今本竹书纪年》的真伪又是另一个故事了),那么经历六七代的繁衍,豳人已经强大到足够被商王朝所正视了,这当然是那位“笃公刘”的功劳。到商代晚期,公刘的后裔公亶父(《史记》中被称为古公亶父,然而诗经中“古公亶父”的“古”实际上是形容词“故”,即“过去”,《史记》误将其连读)成为豳人的首领。此时戎狄仍然时不时骚扰安居已久的豳人,因此公亶父决定效仿祖先公刘,率领族人再次迁居,这部分历史则被记录在《大雅·緜》中。公亶父率领着族人,赶着马车,沿着河水一路向西,直到走到岐山脚下,来到一片比豳地更加富饶肥沃的平原。在这里他与姜氏女联姻,两族共同建设新的家园。公亶父和部族中的官员们组织族人,共同平整土地、夯筑屋基、建造屋舍、垒砌城墙,在众人的通力配合下,一座新的城邑拔地而起,让前来骚扰的敌人望城兴叹。豳人的新家园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周原,因此他们现在又有了新的称呼——周人,而这个名字将永远地载入史册之中。年1月,陕西省有关部门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布,考古工作者经过两年的发掘,在岐山县京当镇王家嘴村西北发现了先周时期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这是一座面积达平方米的大房子,可能是周人的大型公共建筑。在这座建筑建造之前,此地居住的是一群被称为“京当型商文化”的居民,这是一批可能在商代早中期就居住在周原、兼具商文化和关中本土文化特点的人群。在建筑建起之后,典型的先周文化开始在此繁衍。在青铜铭文记录中,周原除了姬姓周人之外,还有一群姞姓琱人,这群人可能就是周人到来之前居住在周原的那批“京当型商文化”居民的后裔。公亶父之子季历同样是一个杰出的领袖,他率领周人开疆拓土,对威胁周人已久的鬼方诸部作战,俘虏了“十二翟王”,甚至还会师远赴晋北,在管涔山下与“燕京之戎”作战,虽然未能获胜,却也威名远播。迅速强大起来的周方(方国)引起了商王朝的警惕,商王文丁杀死了季历,在周人的心中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文王受命
继任的首领名为昌,由于周方已经得到商王朝的承认成为西方之长,因此人们又叫他“西伯昌”,在很久之后人们又叫他“文王昌”。昌继续着父祖的事业,带领周人内务生产、外修同盟,周人的势力并没有随着季历的猝然离世而中断。《渭水飞熊图》(局部),南宋,刘松年,绢本设色,纵24厘米,横厘米,现藏日本早稻田大学博物馆。该图描绘了周文王梦到“虎生双翼为飞熊”,认为是将得贤才的征兆,后果然得姜太公辅佐的典故。与后世把姜太公形容为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象不同,《大雅·大明》刻画了一个纵横驰骋、武力超群的姜太公形象西伯昌在位50年,在50年里平虞芮之争、灭密须、伐黎、灭崇,基本整合了整个关中平原,与晋陕高地、长江流域等地的方国结成同盟,达成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局面,成为商王朝最为强大的劲敌。因此,虽然完成对商王朝最后一击的是其子武王,周人仍然将“天命”归之于文王,他们在赞歌《大雅·文王》里唱道:“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在周人心目中,文王虽然未能完成灭商大业,但依然是整个周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他死后升入天穹,陪伴在天帝身边。从殷墟发现的甲骨文记录中,我们知道,这种信仰源自殷商,在商人看来,“帝”是一个能够左右天气、战争和吉凶的伟大神明,死去的商王们都会升入天穹,陪伴在“帝”的身边为其宾客,即甲骨文记录中的“宾于帝”。在世商王祭祀自己的祖先,这些受祭的先王则会影响无所不能的“帝”,以这种信仰为基础,商王室统治着广袤的土地。然而“天命靡常”,倒行逆施的商纣王已经失去了帝的庇佑,而多行仁义的周文王则重新获得了天帝的青睐,在建立了这种全新的信仰之后,灭商的全部准备工作就此完成,最后一步就交给武王发和他的盟友们了。大明
武王伐纣是中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章,公元前年(根据夏商周断代工程年表)二月甲子的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支军队出现在了沫邑外的郊野(牧野)上,这是自称为“西土之人”的联军,主力是周人和他们的姻亲姜姓部族,庸、蜀、羌、髳、徽、卢、彭、濮人等部族也派出了自己的力量。“殷商之旅,其会如林”,他们将与数量远多于自己、由纣王亲自率领的商军正面碰撞。这支军队的统帅当然是武王发,而军事指挥则是武王发的岳父师尚父,或者我们可以叫他那个更响亮的称呼“姜太公”。在许多记载之中,姜太公的形象是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他年高德劭、见识过人,通过谋略使武王得以以弱胜强。然而《大雅·大明》则为我们勾画了一个不一样的姜太公: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牧野宽广平坦,檀木组成的战车在朝阳中鲜明闪亮。驾车的骏马强壮有力,那师尚父如同雄鹰一般展开翅膀,他辅助武王击败商王朝。)在诗歌中,周人描述的姜太公如同雄鹰一般飞翔于战场之上,《史记·周本纪》说:“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看来“时维鹰扬”就是他“致师”的英姿。那么,什么是“致师”呢?一些人将其解读为“挑战”,实际上这并不完全正确。“致师”是商周时期战争开始的序幕,一般由勇猛的将领驾驶战车冲击敌方军阵,以达到打击敌方士气,激励我方军势的作用。除了姜太公之外,另一个有名的例子是,春秋时代晋楚交战,晋国将领张骼、辅跞受命前往楚军致师,两人在接战前竟然还能镇定地在战车上弹琴。进入楚军营垒后,两人下车步战,将楚国军人绑起来像麻袋一样扔出,把俘虏的楚军夹在腋下继续作战,驾车的车御不等两人返回便驾车离开,两人竟然用双腿追上战车从容离开战场。可见,一场成功的致师,可以打击甚至摧毁对方士兵的信心,为我军后续的进攻奠定心理优势。因此,进行致师的自然应当是武力卓绝的猛将,他必须能在对方军阵中纵横驰骋,武力超群。既然“致师”有这样的要求,而《大明》又给予了致师的姜太公“时维鹰扬”的评价,或许姜太公在伐纣之时真就是个身处壮年、武力非凡的勇将,以他为主将的周军才能势如破竹突破商王朝的军阵,创造不世之功。而后来,姜太公首封于齐之后,他年龄渐老,臣民心目中留下的多是他老年多智的形象,而那个曾经驱车驰骋于万军之间的虎将则被渐渐忘却了。灭商之后,周人终于结束了数百年创业,开始创作诗歌,不断在祭祀中歌颂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能够从这些诗歌中感受到周人满溢的骄傲和自豪:“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鲁颂·閟宫》END作者丨徐成编辑詹茜卉校对
秋沙*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年3月上,原标题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中的商周创业史》,有删节,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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