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假”或者说“假借”,是古书中普遍存在的现象。近代学者钱玄同曾说过:“周秦诸子、史记、汉书、汉碑等等,触目都是假借字”。《周易》作为一部先籍典籍,自然也免不了会有通假字。以我们今日所习见的通行本与70年代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书《周易》比较,就会发现有大量的不同,如通行本中第一卦的卦名“乾”,帛书本则写作“键”,第二卦的卦名“坤”,帛书本则写作“巛(川)”,仅仅是开头两卦的名字已经存在如此大的差异,其他诸卦中的文本歧异之处可想而知。《周易》各卦字数本来就不多,一字之差就已经可能导致谬以千里,何况通篇的许多关键字都有可能是通假?因此清代学者朱骏声认为“不知假借者,不可以读古书”,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周易》。
然而训诂之学,盛于清代,实际上汉代以来解读《周易》卦爻辞的著作中,涉及到训诂的并不多,绝大多数的作品,都是以通行本的文字为准,这也就产生了很大的问题:这些解易者所看到的《周易》,与《周易》作者笔下所写的,很可能是大不一样的版本。那么他们所解读的《周易》,有可能是作者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吗?
我辈生于今日,幸运的是能够看到许多前人未见的材料,建国后出土的大量简帛典籍中,就有许多与《周易》有关。其中,最完整的便是马王堆帛书《周易》,而最早的版本则是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简《周易》。以这些新出材料为基础,再加上历史上与《周易》相关的材料(如熹平石经、《经典释文》、传本《归藏》等等……),我们如今已经可能对《周易》的各种原始文本做一个较为全面的比对,看看《周易》的作者究竟写的是什么。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且来看看《周易》开宗明义的第一卦卦名,通行本写作“乾”。传世本《归藏》也写作“乾”,而在清华大学所藏的战国竹简中,这个卦名写作“倝”,马王堆帛书《周易》中,这个字写作“键”,而《象传》则写作“健”。
也就是说,单是《周易》第一卦的卦名,至少就有四种不同的写法:乾、倝、键、健。究竟哪一个才是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本字呢?
唯一的检验标准,就是《周易》的文本自身。只有“以经解经”,才能够避免脱离作者本意的解读。我们只需把乾卦的爻辞通读一遍,看看爻辞说了些什么,便可以比对出哪一个字最能够吻合本卦的主旨。
综观乾卦六句爻辞,有一句爻辞中直接出现了卦名:“君子终日乾乾”。从句意可知,“乾乾”应该是用来描述一种状态。孔颖达疏曰:“言每恒终竟此日,健健自强,勉力不有止息。”这是将“乾乾”读作“健健”,是自强不息的样子。《象传》也说:“《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显然都是将“乾”理解为“健”。《文选》中还有“勤屡省,懋乾乾”,薛综注云:“乾乾,敬也”,虽然没有明说“乾乾”是健进之貌,然而原文中的“懋”字却已经有健之意。(《说文》曰:“懋,勉也”、“勉,强也”、“强,健也”)
由是可知,《周易》第一卦爻辞中的“乾”字,应该就是“健”的意思。“健”的古文作“建”,如《老子》云“建德若偷,质德若渝”,即是以“建”代“健”。“建”和“键”本身也互通,如《礼记.樂記》中“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名之曰建櫜”,注云“建,读为键”。所以马王堆帛书的卦名写作“键”,正是“建”字的假借。
那么,“建”是否就是《周易》第一卦的卦名本字呢?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对本卦的其他爻辞进行检验,看看这个卦名是否能够与全卦主旨相一致。
我们看到,在《乾(健)》卦的六句爻辞中,共出现了四处“龙”字,有“潜龙”、“见龙”、“飞龙”、“亢龙”。如此高频率出现的龙,如果与“建”这个卦名毫无联系,那么“建”字的合理性是值得我们怀疑的。好在“建”和“龙”不仅有关联,而且关联极其密切:目前学界已经普遍认同,爻辞中的“龙”,指的就是星空之上的苍龙七宿,而“建”字正有斗建之意。北斗七星的斗柄所指为“建”,而斗柄(杓)所指向的,恰好就是苍龙七宿中的角宿,因此《史记.天官书》曰:“杓携龙角”。“建”直接指向“龙”的方向,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苍龙之角。而苍龙七宿无论是升天还是潜渊,仿佛都是在遵循着“建”的指引。
战国时期曾侯乙墓天文图,斗建指向苍龙我国很早就通过北斗斗柄(建)的指向来确定季节和月份,《夏小正》云“正月……斗柄县(悬)在下”、“六月……斗柄正在上”,《鹖冠子·环流篇》:“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由于斗建所指的方向就是苍龙七宿,所以《汉书律历志》又说“斗纲所建,青龙所躔”。
综上所述,《周易》的作者当是以“建”字做为全书首卦之名无疑,其本意原是斗建,引申意为健健自强。但是问题来了:在《周易》其他的卦中,也有“建”字(如《屯》卦的“利建侯”),为什么唯独在第一卦中却有“乾”和“倝”这样不同的写法?
我们认为,“乾”或者“倝”这种写法来自《归藏》。孔子曾说“吾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我得《坤乾》焉。”郑注云:“殷阴阳之书,存者有《归藏》”,这是将《归藏》和《坤乾》联系了起来,而从传世本的《归藏》来看,“坤”“乾”二字的写法正与《周易》前两卦的写法相同。
李过曾在《西溪易说序》中提出,《周易》的卦名和爻辞有很多都是因袭《归藏》:“今以《周易》质之《归藏》,不特卦名用商,如《屯》之‘屯膏’,《师》之‘帅师’,《渐》之‘取女’,《归妹》之‘承筐’,《明夷》之‘垂其翼’,皆因商易旧文”。《周礼》中有对《归藏》的相关记载:“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将《归藏》与《周易》相提并论,因为两者不仅有相同的八经卦和64别卦,很多卦名也都是因袭相关的。从近年出土的王家台秦简《归藏》来看,确实与《周易》使用同样的六十四卦符号,各卦卦名之间也多有相似甚至相同之处,区别只在于卦爻辞不同而已。
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周易》的作者虽然在商易《归藏》的基础上将卦名“乾”改成了“建”,并以“建”为主旨编写了新的爻辞,但对于熟悉《归藏》的人来说,还是会很自然地将这个卦叫做“乾”或者“倝”。
那么,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说文》曰:“乾,上出也。倝声”,实际上,“乾”字不仅仅是“倝声”,它的古字正作“倝”,传世本《归藏》中的“乾”,在清华简中的写法正作“倝”。
《说文》曰:“倝,日始出,光倝倝也”。认为“倝”的本意是旭日初升光芒万丈的样子。然而这个字的本意并非如此。张惟捷先生在《说殷卜辞的“倝”字》中,认为卜辞中的“倝”字“与两周‘倝’字是一脉相承的,所表示的应即旗杆插植之物件,此物有孔銎能够固定旌旗于地面”。通俗来说,商代时候的“倝”就是用于固定旗杆的基座。
说到商代的旗,我们自然就会联想到“中”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中认为卜辞中的“中”是旗帜之形,饶宗颐《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亦云:“‘中’即指旗斿”。也就是说,如果“倝”的本意是用于固定旗杆的基座,那么其作用就是用来“立中”的。巧的是,“建”字同样有“立”的含义。“立中”又称“建中”。
古人“建中”立旗,主要是为了通过测日影来定方位,“中”也就是早期的表。温少峰《殷墟卜辞研究》说:“‘立中’或‘中立’,当即立表以测日影之事”。通过旗杆测日影来确定方位,便可以定下“中”之位。唐兰《文字记》中有云“盖古者有大事,聚众于旷地,先建中焉,群众望见中而趋附,群众来自四方,则建中之地为中央矣。”古人建国必求中。“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吕氏春秋·慎势》),《周礼》开篇也说:“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司徒职》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
《考工记》中还记载了如何“择天下之中”来建国的方法:“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这种参考日影来测定方位的做法,明显和商代“立中”测影定位的原则一致。
由此可见,“立中”之处相当于王国之中,是经过精密测量日影后择出的“天下之中”,那么“倝”做为“建”中之物,自然也就位于天下之中,而且本身也就意味着“中”。巧的是,北斗同样居于天之正中,《天官书》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而北斗的斗建又被称为“天纲”、“天心”,更是被视为天的正中心。如此明确的共通之处,使我们不禁要想到这样一个可能,那就是“倝”字很可能与“建”有共同的渊源!细观古文“建”的字形,明显就是手持旗杆竖立的样子,而这根旗杆的下方,有时候是一个用作基座的“土”字,有时候直接就是一个表示方位正中的“X”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