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汉字,至少诞生于距今约三千多年前。但这并不是说,中国古人从那么早开始就理解、掌握和表达我们今天所说的朋友的概念了。当时,朋的含义和现代汉语中的朋字有很大的区别。要想说清朋这个汉字,得从钱和氏族关系上开始说起才行。莫非是和今人“亲兄弟,明算账。”这类冷血的说法有关?非也。那又为何?答案有点出人意料:因为朋字,原本指的是一种用于流通的货币:朋贝。
朋字在甲骨文中写为
甲骨文朋字意指两串系在一起的海贝或碎玉。殷商时期,随着生产技术的发展,出现了专门生产陶器、青铜器、玉器、纺织品的工厂。而这些产品,除供奴隶主使用之外,其余部分也被用来进行交易。当时,最贵重的货币为玉,其次为贝;到了商晚期,才开始批量出现青铜铸造的铜贝。年,河南安阳大司空村的商代墓地中就出土过这类铜贝,时人称无文铜贝。而早在年,王国维先生便通过考证认为:“殷时玉与贝皆货币也……宝字从玉,从贝,缶声。”(王国维,《殷墟书契前编》卷六,第31页)在其另一部著作《观堂集林·说珏朋》中,王国维先生进一步详细阐述道:“殷时玉与贝皆货币也……其用为货币及服御者,皆小玉小贝而有物焉以系之。所系之贝玉,于玉则谓之珏,于贝则谓之朋,然二者于古实为一字。”就是说,珏、朋本为一字。这一观点得到学界普遍共识。
后来,由表示货币的含义中引申出货币单位之义。朋作为货币单位,在西周金文中多有记载,如小臣单觯铭文:“周公赐小臣单贝十朋。”或令酘铭文:“姜商(赏)令贝十朋。”等。《汉书·食货志(下)》,则对朋贝作了更加具体的记述:“大贝四寸八分以上,二枚为一朋,直二百一十六。壮贝三寸六分以上,二枚为一朋,直五十。幺贝二寸四分以上,二枚为一朋,直三十。小贝寸二分以上,二枚为一朋,直十。不盈寸二分,漏度不得为朋,率枚直钱三。是为贝货五品。”可见朋作为货币计算单位,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很长时间。
而现代意义上的朋友的朋字,在甲骨文中写为
由表示两串海贝或玉石的字符(朋)和表示人的字符组合而成,这就是倗字最早的形态。直到两周时期,朋和倗都有着明确区别,未曾出现混用现象。张日昇先生通过详实的论证,认为“彝器铭文中倗、朋分用不混,朋为朋贝之朋,倗为倗友之倗(或为专名),毫无一字异文之迹象……窃疑纄贝并系为朋,人之相交相从相连结如贝之串系故为倗。从人、从朋、朋亦声,古籍以朋代倗而倗友之专字废。”①也就是说,直到倗被朋取代之前,人们还是严格遵循这二者之间的区别的。即,把朋用于代指朋贝,而倗则用于指称倗友。这也正是两周时期青铜器铭文中的倗、友可以替代的原因。
朋指的是联系成串的货币,而倗则是指像朋一样依靠人际关系连在一起的组织。把贝穿在一起需要线索,把人联系在一起同样需要类似的线索。因此,寇占民先生指出,“贯串人的这条线就是血缘关系,即原始部落中的氏族关系,封建社会中的宗法关系。”②在这篇论文中,寇占民先生旁征博引,阐明两周时期的倗友指的是“同宗之臣”的见解。
友字,在甲骨文中是由两个又
(动态的手,抓持)字组合而成,写为
甲骨文友字表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代指两人相互协作。西周青铜器铭文内容表明,直到西周晚期,倗、友二字也都没有完全固定为一个双音节词。那朋友一词又是如何演变而来的呢?
对此,杨向奎(.1~.7,中国古代史和思想史研究领域一代宗师)先生考证认为:源于殷商时期协田这一耕作形式的劳动组织,到春秋时代演变为行政制度,“一般是一千亩为一田成为一个邑,所谓‘十室之邑’……十室之邑也就是十夫共耕一田,取共耕形式。这十个人的共耕组织,在古老的氏族公社内是为‘一朋’,一朋的成员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是谓‘朋友’。”(《宗周社会于礼乐文明》,人民出版社年,第~页。)综合寇占民及杨向奎两位先生的观点,以及原始的协田当以氏族成员为组织单位进行的时代背景,可以把现代汉语中的朋友的本义理解为“像朋贝一样串联在一起的、氏族共耕组织成员间的称谓。”后来在奴隶社会制的形成过程中引申代指“同宗之臣”。西周对商制是有所承袭的,因此早期青铜器卫鼎、眊曹鼎上的铭文中出现的“倗友”一词,也多与家族祭祀以及飨礼相关。直到《诗经》成册的时候,朋友一词仍带有宗亲色彩,如《诗经·抑》:“惠于朋友,庶民小子。”这里的朋友,郑玄笺云:“为王之诸侯”。而当时王之诸侯,自然是王的宗亲。后来随着封建制度的完善,入朝为官的外姓大臣逐渐增加,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便引申代指同朝为官者所组成的团体,因此“朋党”一词出现于战国时期也便顺理成章了。这时,倗差不多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为朋所取代。
朋党朋、倗合而为朋之后,这个字开始惹来贬义,如朋淫(聚众淫乱)、朋戏(群聚嬉戏)等,到了曹雪芹那里,则可以直接用为狐朋狗友;而只有通过朋比、朋酒(两樽酒)、硕大无朋等为数不多的词语,我们才能隐约了解到朋字曾与金钱及其计算单位相关的恍惚身世。
如前文所引王国维先生之言,宝字确实和玉、贝相关。在甲骨文中,宝字写为
由表示房屋的字符
和分别表示贝和玉的字符
甲骨文贝字甲骨文朋字构成,意指藏在家里的珍财。出土于年的商晚期戍嗣子鼎上的铭文,为了强调珍藏钱币所用的器具,又加上了一个表示陶瓦器皿的字符
缶字后来西周晚期的颂鼎及毛公鼎上的金文乃至后期的篆文,都延续了这一写法,直到隶化时期将宝字写为寶,我们仍能从宝字的结构中看出它和玉、贝、缶之间的关联。但在建国初期汉字去繁就简过程中,寶字中的贝、缶字符被省掉,写为宝。
在殷商时期,家藏玉贝者的身份自然尊贵,因此便有可参与商王政治活动的女性取名为宝。如甲骨卜辞“壬寅,妇宝示(氏)三屯,岳。”(《合集》第臼)中提到的妇宝。妇在当时并非像现在一样泛指普通妇女,而是专门用于指称地位显赫、能够参与商王重大政治活动的女性,这些女性通常也是王的配偶。从甲骨卜辞记录的内容上看,妇可以参与采集和整治甲骨、代为主持祭祀,甚至参加对敌征伐,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妇好。
缶宝字和珍藏相关的含义,在后来的典籍中也有所体现,如《礼记·礼器》中的“诸侯以龟为宝,以圭为瑞,家不宝龟,不藏圭……”此句后一个宝字,便是珍藏、储藏的意思。从句中也可看出,前一个宝字,已经含有宝藏、宝货之义。这一含义在《礼记·礼运》中体现得更加明确:“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后来,宝字也被引申泛指玉器的总称,如“莒太子仆弑纪公,以其宝来奔。”(《国语·鲁语》)后来,宝又被引申喻指玉质的信物,由此又引申指代帝、后、太子的印信,如《新唐书》所载“至武后,改玺为宝。”也就是说,自从武则天主政以后,玉玺改称为“宝”了。
宝字在演变过程中,始终与珍贵财物相关,因此也便引申出带有形容词性的珍贵、珍奇的含义。如现代汉语中的宝刀、宝石、宝物等。当宝字具有了形容词性,宝贝一词便粉墨登场了。宝贝一词始见于西汉哲学家焦赣(Gòng)的《易林·讼之大畜》:“口啄卒卒,忧从中出,丧我宝贝,妻妾失位。”但此时的宝贝,仍然指的是珍贵的物品(贝壳),而不是父母对子女的爱称。直到清晚期,著名小说家曹雪芹才将宝贝一词用以父母对宠爱的子女的称呼。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曹雪芹这样写道:“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即便如此,宝贝一词仍没有用于情人或夫妻之间的昵称,更没有用于普通人之间彼此的称谓。随着中国与国际间的交流日益频繁,英语中的Baby一词的用法也越来越为人们所熟知,这才开始在少数相爱的年轻男女中间普及开来。如今,宝贝一词几乎到了泛滥的程度,以至于即使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也可大言不惭地称呼对方为宝贝,而不必担心会给对方带来怪异或受宠若惊的感觉。
自曹雪芹始,宝贝一词用于父母称呼子女值得一提的是,古人也有将作为货币的贝作为饰品使用的先例。年,在北京平谷刘家河商代中期墓葬中,就曾出土用贝串起来的臂饰及足饰。其墓主可算得上是最早用贝币来炫富的土豪了。
既然说到了贝字,不妨顺便说说钱字。在以玉贝为货币的时代,钱这个字没有诞生的背景。所以,钱字出现的年代相当晚。最早的钱字在篆文中写为。这里的金字旁指的是铜币,很好理解。关键在于后面的字符(jiān,戋)。戋为残的本字,是正反两戈交错的象形,意指残杀。所以,钱字可以会意为:可引发争夺残杀的、珍稀交易媒介。甲骨卜辞“贞:乎戋工方?”(《合集》)中的戋字,便读为cán,意指残杀。《周礼·地官·稾人》也有“虽其潘灡戋(残)余,不可亵也。”
敏锐地认识到珍稀的交易媒介背后潜藏着残杀争夺的隐患,真不知是古人的智慧还是世界的残酷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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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法高主编:《金文诂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年,第页。
②《两周铜器铭文“倗友”考》,《东南文化》年第5期98页。
③《宗周社会于礼乐文明》,人民出版社年,第~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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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阿南,本名郑炳男,迄今出版四十余部各类译著。著有系列随笔集《自在书》。诗、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作家》《民族文学》《延河》《散文》《天津文学》《南方文学》《鹿鸣》《当代诗歌》《诗歌报》等刊。
近年致力于国兰及石斛等本草新品种培育,业余写作关于汉字源流的专著《汉字的前世今生》及关于本草家庭园艺专著《身边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