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由光武帝刘秀建立,历时年,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历史时期。东汉时期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社会风气较西汉发生了很大变化。著名史学家吕思勉说:“中国之文化,有一大转变,在乎两汉之间”。清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云“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多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注意到两汉开国者的不同风貌。余英时先生还由此阐述了两汉政权建立时社会背景的差异。
考古学上所能看到两汉之间文化上最显著的变化,是帝陵形制的不同。西汉十一陵中九座在渭北咸阳原上,二座在长安城东南。它们在地面有高大的覆斗形封土(霸陵除外),墓形为带四条墓道的亚字形,竖穴土坑木结构;陵园和陵墓东向;帝、后葬于同一个大陵园内,但往往各有自己的小陵园,即同茔异穴合葬。汉献帝禅陵之外的东汉十一座帝陵位于洛阳市境内,呈“南六北五”的分布格局;在北兆域的朱仓、大汉冢、二汉冢、刘家井和南兆域的高崖村、白草坡、寇店乡等处,都发现了帝陵级别的东汉大墓。经过多年的调查勘探并结合文献记载,基本可以确定东汉帝陵在地面有圆形封土,墓形为带一条墓道的甲字形方坑明券墓,砖石混合结构;陵园和陵墓南向;帝、后同穴合葬。韩国河先生已经注意到前后之间的差异,认为“这些都是‘汉制’的重大变化,一定隐藏了复杂的思想内涵。”
刘秀号称“中兴之主”,一再宣称自己继承了西汉皇帝的法统。西汉帝陵制度沿用了百余年之久,可谓成熟完备,为什么他却弃之不用?东汉帝陵的形制特征又来源于何处?这些都是本文想要探讨的问题。
一西汉帝陵形制被摒弃的原因
西汉继承了先秦“事死如死生”的观念[8],盛行厚葬[9]。西汉帝陵的一整套做法集中代表了当时的厚葬风气。“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贡赋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晋书·索靖子綝传》,耗费惊人。地面封土巍峨如山,故称“山陵”;形如覆斗,又名“方上”。地下墓室被称为“方中”,“已穿筑为方城”[10],开四门、四羡道;葬具有“梓宫”、“便房”和“黄肠题凑”。死者着金缕玉衣(玉匣)。随葬品五花八门,多金宝财物,乃至殉埋鸟兽生禽[11]。陵园规模宏大,陪葬坑(外藏椁)数量众多。陵墓的修建经年累月,劳师动众。茂陵的修筑达53年之久,待武帝下葬时陪葬品多得放不进去。汉成帝一度放弃修建了十年的延陵,改营昌陵,因卑为高,“取土东山,与谷同价”,搞得“百姓罢极,天下匮竭”[12],民怨沸腾,最后不得不罢昌陵而重返延陵。
然而,厚葬并不能保障死者在地下世界安眠,反倒会成为盗掘活动的诱因,在动乱时尤甚。新莽之后战乱频仍,赤眉军入关后大肆掳掠,西汉诸陵几乎悉遭盗掘。《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二年)是月,赤眉焚西京宫室,发掘园陵,寇掠关中。”《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后二十余日,赤眉贪财物,复出大掠。城中粮食尽,遂收载珍宝,因大纵火烧宫室,引兵而西。……乃复还,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污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污辱吕后尸”应属夸大之辞,但正藏被洗劫,珍宝遭哄抢,可能确有其事。这是正史首次明确记载的对帝陵主墓的大规模盗掘,影响恶劣。墓主尸骨暴于野,现场一片狼藉,皇室颜面荡然无存。
事发当年,光武帝就命大司徒邓禹入长安,将十一帝神主迎回洛阳高庙供奉。建武五年又下诏修复西京园陵。西汉帝陵被盗掘的惨状,对光武帝震动很大,使他滋生了薄葬的念头,摒弃了代表厚葬风气的西汉制度。建武七年他下诏推行薄葬,“世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至于富者奢僭,贫者单财,法令不能禁,礼义不能止,仓卒乃知其咎。其布告天下,令知忠臣、孝子、慈兄、悌弟薄葬送终之义”;二十六年初作寿陵时又说:“古者帝王之葬,皆陶人瓦器,木车茅马,使后世之人不知其处。太宗识终始之义,景帝能述遵孝道,遭天下反覆,而霸陵独完受其福,岂不美哉!令所制地不过二三顷,无为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后汉书·光武帝纪》)。“仓卒”、“天下反覆”均指莽末以来丧乱,可见赤眉盗墓令刘秀痛彻于心,念念不忘。厚葬不仅无益,效果还适得其反,那么它籍以实现的制度被废止便在情理之中。
西汉旧制,东汉统治者既不愿为,也不能为。长安先后被绿林、赤眉所破,宫室遭焚毁,帝都成丘墟,典章图籍散佚;西汉的典章制度无从传续。这在文献中多有反映。《后汉书·张纯列传》:“建武初,旧章多阙。”同书《侯霸列传》:“时无故典,朝廷又少旧臣。”《赵熹列传》:“自王莽篡乱,旧典不存。”《续汉书·礼仪志上》注引《谢承书》:“昔京师在长安时,其礼不可尽得闻也。”记载西汉帝陵形制的“兆域图”、“章程”之类工程图籍很可能没有保存下来。
与西汉初年布衣卿相之局不同,东汉的建立有赖豪族的支持,皇帝不能为所欲为[13],中央集权的程度较西汉大为逊色,国家机器掌握的刑徒队伍的规模也有所不及[14],这些都使东汉政权无法营建出西汉帝陵那样规模宏大的工程。
与西汉帝陵相比,东汉帝陵规模缩小,结构减省,随葬节俭,初具薄葬的特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陵园面积缩小,设施简化。
阳陵以后的西汉帝陵均有大(外)、小(内)双重陵园,大陵园东西长—米,南北长—米,总面积—万平方米。帝陵陵园(小陵园)一般为方形,边长米左右。陵园均有垣墙,还有壕沟、门阙、徼道、神道等设施。东汉帝陵只有一重陵园,如朱仓M的陵园,平面呈方形,边长米,规模只相当于西汉的小陵园;陵园或筑垣墙,或以“行马”(木竹栅栏)代之;尚未发现门阙、徼道等遗迹。
二、封土尺寸变小,改方为圆。
西汉帝陵的覆斗形封土底部边长—米,高25—46.5米。东汉帝陵的封土直径为70—米[15],测高为10—17米,仅与西汉诸侯王墓的坟丘规模略约相当[16],外形上也采用了诸侯王以下级别西汉墓封土常见的圆形。
有学者将刘秀诏令中的“无为山陵”解释为不建西汉那种高大的覆斗形封土,只是让坟冢微微隆起如自然山丘状而已[17]。但诏令中明言“迭兴之后,亦无丘垄,使合古法”(《东观汉记》),且对霸陵推崇备至,遗诏有云“皆如孝文皇帝制度。”[18]所谓“古者帝王之葬”、“古法”就是三代不树不封之制;霸陵是西汉帝陵中唯一不起坟的[19],这一点亦被考古发现所证实[20];刘秀欲效仿霸陵不起坟的意图十分明显。原陵(大汉冢)的封土当为明帝所起,虽有违光武本意[21],但目的是为了满足大型墓祭活动和“上陵礼”的需要[22];同时折中调和,将外形改为级别较低的圆丘形,略合“邱垄且不欲其著明”的古义[23]。
三、砖石结构墓室,规模变小。
东汉帝陵用黄肠石垒砌成“题凑”,其内的墓室部分应用砖券。黄肠石的整治可能不比黄肠木省工,但砖便于塑造,廉价易得。砖石混构的墓室远较木构者牢固持久,可以二次打开,以便帝、后同穴合葬;丧葬所费远远小于西汉帝、后的同茔异穴合葬。
西汉帝陵“方中百步”(《汉旧仪》),地宫上口的边长可折算为.6米[24];“深十二丈”[25],即27.72米。东汉帝陵如朱仓M,“墓室东西长28.8、南北宽25、深6.7米”[26],朱仓M“墓室长23、宽18—19、深8.2米”;墓室上口面积不到西汉帝陵的1/26。墓坑变小变浅,出土量不大,工程技术上没有开挖四出墓道的必要。
四、大量随葬瓦器。
东汉帝陵大量随葬瓦器,既是追慕三代,也为了效仿霸陵。光武帝在建武二十六年诏令中说“乃令陶人作瓦器。”《后汉书·礼仪志》中随葬的瓦器种类齐全,有镫一、灶二、釜二、甑一、鼎十二、案九、大杯十六、小杯二十、饭槃十、酒樽二,包括以前用来标志身份的鼎、俎等礼器。
二南阳地方豪强墓的传统
《后汉书》、《东观汉记》、《帝王世纪》等文献所记东汉帝陵的墓形结构有土圹[27]、陵南羡门道(羡道)[28]、黄肠石题凑、便房[29]、藏房[30]、前堂、后堂[31]、石椁[32]、梓宫[33]。
陵南羡门道即南墓道,《后汉书礼仪志》记载许多葬仪都是围绕南墓道展开的。“羡道”有门,说明可启可闭,不同于覆土后无法再度开启的竖穴土坑木椁墓。
东汉开始用石材作题凑,仍名之曰“黄肠”。主治、验收黄肠石的官员有省椽(中兴省属官)、黄肠椽[34]。洛阳历年发现的黄肠石题刻有人名、次第、年月,以及广、厚、长的尺寸[35]。黄肠石为帝陵专用,帝陵之外的发现应属特赐。
便房在学界争议较大,有墓中前室[36]、棺室[37]、便木作成的内椁或棺房[38]、环绕棺房的凹字形内回廊[39]、题凑内的整个椁室诸说[40],以回廊说的影响最大[41]。在西汉黄肠题凑墓里,棺房、椁房、题凑三者之间,一般都会形成内、外回廊,如象鼻嘴一号墓[42]、神居山一号墓[43];而且回廊往往与前室相通。
藏房应为主室两旁的侧室或回廊。唐河县冯孺久墓的南主室、南侧室、北侧室门楣上分别刻“西方内门”、“南方”、“北方”[44],“方”可通“房”,指墓内各室[45]。其南侧室门楣上还刻有“郁平大尹冯君孺久藏閤”。该墓侧室连通而成的凹字形回廊既叫“藏閤”,又名“方”(房),应即“藏房”。
前堂即墓内的前室,在汉代又叫“明堂”。后堂即墓内的主室,内置棺柩。
东汉帝、后同穴合葬[46]。《后汉书·樊宏列传》:“(建武)二十七年,卒。遗敕薄葬,……使与夫人同坟异臧。帝善其令,以书示百官,因曰:‘今不顺寿张侯意,无以彰其德。且吾万岁之后,欲以为式’。”可见光武帝很赞同这种合葬方式。所谓“同坟异臧”指同一个坟墓内有两个棺室,即双主室。
东汉帝陵虽然未经发掘,但经过调查勘探可知:“均为带一条南向墓道的‘甲’字形方坑明券墓,墓圹内收多级台阶。墓道宽度多在10米左右,长度在40米以上,墓室应为砖石混合结构的回廊型墓室。”[47]如朱仓M(图一:5)、M,被认为是顺帝宪陵和冲帝怀陵[48]。
1刘焉墓
2刘石墓
3刘尚墓
4刘崇墓
5朱仓M
图一东汉帝陵及诸侯王墓平面图
从东汉诸侯王墓也可以上推帝陵的形制,因为二者级别靠近,而且王墓往往模仿了帝陵。目前所见东汉诸侯王墓多为带一条墓道的砖石结构回廊墓,形制与帝陵十分接近。如定县北庄的中山简王刘焉墓(图一:1)[49]、临淄金岭镇的齐王刘石墓(图一:2)[50]、济宁肖王庄的任城孝王刘尚墓(图一:3)[51]、淮阳北关的陈顷王刘崇墓(图一:4)[52]。尤其是刘焉墓,由斜坡墓道、耳室、墓门、甬道、前室、主室、回廊组成方形砖室,砖室外又增筑一圈题凑石墙,石墙用方形石块垒砌,平面方形,边长20米;砖室券顶上再平铺三层石块。共用石材0余块,其上或有题字,为地名和工匠姓氏,包括25处汉代国名和郡县名,应即黄肠石。《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记中山简王死时,窦太后等为之大修陵墓,“发常山、钜鹿、涿郡柏黄肠杂木,三郡不能备,复调余州郡工徒及送致者数千人。凡征发摇动六州十八郡,制度余国莫及。”该墓应僭越使用了帝陵的制度。
东汉帝陵的这种形制,与西汉帝陵迥异;也不可能来源于西汉诸侯王墓。因为西汉诸侯王墓为崖洞墓或竖穴土(岩)坑木椁墓,而且没有王、后同穴合葬的形式。
西汉中晚期至新莽时期,平面回廊式的砖石结构墓主要分布在南阳地区和山东地区。山东地区如阳谷县吴楼一号墓[53]、平阴新屯一号墓[54],墓主为列侯或豪强,有前室、东西二室和环绕四周的回廊,墓型相对简单。此类墓在山东地区发现较少,但在南阳地区却很集中,而且形制成熟、复杂,发展序列完整。
这时期南阳地区的高等级墓葬,绝大部分为砖石混构的画像石墓。年代属西汉中期偏晚的南阳县赵寨砖瓦厂墓(图二:1)[55],墓室由一前室、一主室及并列的两侧室组成,尚无回廊,结构简单。西汉晚期至新莽时期的如南阳县杨官寺墓(图二:2)[56]、唐河汉郁平大尹冯孺久墓(图二:3)、唐河针织厂墓(图二:4)[57]、唐河县电厂墓等(图二:5)[58],墓室平面呈回字形,即由一前室、双主室、两侧室、一后室组成,侧室与后室连通成回廊,结构趋向复杂。并列双主室的结构,显然是为了满足夫妇同穴合葬的需要。
这些墓与东汉帝陵在形制上的前后发展演变关系十分明显。冯孺久墓主室的中柱上有“郁平大尹冯君孺久始建国天凤五年”题记,大尹为王莽时职官,相当于太守。其他墓规模略小,墓主身份应是州郡高官或地方豪强。东汉政权是在南阳豪强地主集团的基础上建立的,东汉前期南阳籍官吏在朝中独占鳌头。刘秀建国后很维护对南阳章陵刘氏园陵的祭祀[59],甚至他自己的丧事都由南阳人负责[60],帝陵的墓形采用南阳地方豪强墓的传统是很自然的事。
俞伟超先生说:“南阳一带是东汉的‘帝乡’,显然东汉的诸侯王等墓形制度,正是继承了西汉末年南阳地区强宗豪右的墓形传统”[61]。王墓其实模仿帝陵,这句话已经暗示了东汉帝陵的墓形源自南阳。
1赵寨砖瓦厂墓
2杨官寺墓
3冯孺久墓
4唐河针织厂墓
5唐河电厂墓
图二西汉中晚期至新莽时期南阳地区画像石墓
三对周礼的追溯与恢复
南阳画像石墓大多座西朝东,有学者认为是继承了当地楚文化的遗俗[62]。东汉帝陵转为南向,另有其思想渊源。
西汉初年制度草创,几乎全承秦制。《史记·礼书》云:“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有变更。”不惟宫室百官,陵墓形制亦然。秦墓长期流行东西向墓型,从礼县、凤翔的秦公墓到咸阳的秦王陵,再到秦始皇帝陵,皆座西向东,东墓道最长且为主墓道。西汉“帝陵、后陵均为亚字形,座西面东,东、南、西、北四条墓道以东墓道为主墓道”[63];已钻探清楚的长陵、阳陵、太上皇陵皆如此。
汉高祖素轻慢儒生。文、景时黄老之说流行,主清净无为。武帝立《五经》博士,为置弟子,开利禄之路,儒术由此兴起[64]。元帝好儒,儒生多被重用。西汉晚期私人教授之风普遍,经学思潮勃兴;强宗大姓的子弟常因经学入仕,士族悄然崛起;儒家思想逐渐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全社会推崇周礼。在这种背景下,汉制中承袭自秦的内容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朝野上下改革的呼声渐高,要求对宗庙、郊祀、陵墓制度全面变革,即变秦制而为周制。
宗庙方面,罢郡国庙,议宗庙迭毁礼制。战国晚期的秦王在渭南单独立庙,摆脱了传统的集中庙制[65]。西汉继承了这个特点,诸帝各有宗庙,立于陵旁,即蔡邕所说“汉承亡秦灭学之后,宗庙之制,不用周礼。每帝即(位)世,辄立一庙,不止于七,不列昭穆,不定迭毁。”除陵庙外,还为高祖、文帝(太宗)、武帝(世宗)在郡、国立庙[66]。元帝永光四年(前40年)下诏罢郡国庙,因其“不应古礼”。不久又下诏命群臣议宗庙之礼,迭毁之制。此后经多次反复,终于确定了祖、宗之位,昭、穆之序,以期合乎《礼记》、《春秋》等经传的大义。
郊祀方面,罢秦故祠,祭天、地于南、北郊。西汉初年的郊祀大体承袭秦制[67]。从文帝到武帝,在秦设立的祭天场所经常隆重地举行祭祀活动。武帝还增设了太一坛、泰畤、汾阴后土祠。西汉晚期郊祀制度发生转变,成帝接受匡衡的建议,把甘泉泰畤、河东后土祠徙置长安,分别定于南、北郊,并废弃了雍四畤、陈宝祠等秦始建的传统祭祀地点,理由是“本秦侯各以其意所立,非礼之所载术也”(《汉书·郊祀志》)。成帝晚年为子嗣故,又将它们大多恢复。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奏请再度实施匡衡的旧议,并合祭天、地于南郊,以高帝、高后配。至此,秦故祠彻底被废。从西汉晚期祭祀地点反复的废、立过程中,可以看见整个郊祀系统是如何向儒家的经典学说一步步靠拢的。
陵墓方面,罢陵邑,减省外藏坑。如前所述,汉承秦制在帝陵制度上表现得很清楚,但到西汉晚期又起变化。元帝永光四年下诏指出以前徙民以奉园陵的种种弊端,依《大雅·民劳》中体恤下民劳苦之意,决定罢置陵邑。自秦始皇陵以来长期沿袭的陵邑制度从渭陵开始被废止。后来东汉章帝欲为原陵、显节陵起陵邑,东平宪王刘苍反对的理由之一就是“考之古法则不合”(《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元帝崩,“乘舆车、牛、马、禽兽皆非礼,不宜以葬”(《汉书·成帝纪》)。考古勘探证实了这一点。西汉的外藏椁制度到武帝时发展至顶峰,茂陵的帝陵墓室周围呈放射性分布座外藏坑;在帝、后陵园外,茂陵大陵园内,还分布有座外藏坑[68]。然而从渭陵开始外藏坑大幅度减少,其帝陵陵园内仅发现8座,大陵园内仅有16座[69]。在哀帝义陵陵园内、帝陵陵园周围才发现17座[70]。至于平帝的康陵,仅在王皇后陵园内发现7座[71]。外藏制度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到了东汉,厩、厨之类的陪葬转移到墓道的耳室内,外藏坑彻底消失。
王莽由儒生而皇帝,践行儒家理想,附会周礼,托古改制,在他统治时期陵园就有转为南向的迹象。他当权时修建的康陵陵园平面呈南北向纵长方形,四周有夯土园墙,仅在南墙中部有一门址,大陵园可能座北向南。但帝、后陵园均端门四达,主墓均墓道四出,总体上符合西汉帝陵的一般特征。西汉后四陵与其之前汉陵的共性是主要的,个性是次要的;与其之后东汉帝陵则相反。
《礼记·檀弓下》“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之幽之故也。”考古发现证实周人墓葬确为头北足南的南北向。历年发掘的天马-曲村晋侯墓地、北京琉璃河燕国墓地、河南浚县辛村卫国墓地、三门峡虢国墓地、韩城梁带村芮国墓地等姬周诸侯墓莫不如此。周人的这个传统甚至延续到战国时期,如韩王陵、燕王陵,以及辉县固围村大墓和洛阳金村大墓。死者头向北、陵墓朝向南的周礼,不同于死者头向西、陵墓朝向东的秦制。
东汉“为儒学最盛时代”[72]。光武少时曾往长安“受尚书”,好学问,“经学博览,政事文辨,前世无比”(《后汉书·马援列传》);“每旦视朝,日仄乃罢。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夜分乃寐”(《后汉书·光武帝纪》》);“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73]。刘秀君臣对儒家经典中记载的、包括葬制在内的周礼,一定是熟知的。虽然属于迷信谶纬的今文经学派,与王莽所奉的古文经学有所不同,但在推崇周礼上并无二致。因此到东汉时陵墓转为南向,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周礼。
秦汉帝陵从东向转为南向,是儒家思潮发展的必然结果。
四对西汉陵寝建制的借鉴
西汉陵寝,承秦而来。《后汉书·祭祀志》:“古不墓祭,汉诸陵皆有园寝,承秦所为也。……秦始出寝,起于墓侧,汉因而弗改,故陵上称寝殿,起居衣服象生人之具,古寝之意也。”
近年在秦始皇陵陵园内城西北部发现一处大型陵寝建筑遗址[74],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南北向长方形建筑群,南北长、东西宽米(图三:1)。东、西、北三侧有夯土墙垣,其内由中部的9条南北向连通的廊道,分割为九组东西对称的建筑群,靠南的第十院落与70年代发掘的寝殿连为一体,如此共同组成了十进院落(图三:2)。由于秦始皇陵以东墓道为主墓道,陵墓东向,所以可以说寝殿建筑群起于陵墓的左侧。
1秦始皇陵陵园平面图
2秦始皇陵陵寝建筑群
3茂陵、渭陵陵园平面图
图三秦与西汉帝陵陵园及建筑平面图
目前在西汉帝陵的陵园大都发现了陵寝类建筑[75],如长陵、安陵的帝、后陵封土北的礼制建筑[76],阳陵的位于帝陵陵园西南的3号建筑[77],茂陵的位于帝陵陵园北侧的6、7号建筑(图三:3上),平陵的帝陵陵园北侧的1、2号建筑[78],杜陵的帝陵陵园东南的礼制建筑[79],渭陵的帝陵陵园北侧的4、5号建筑(图三:3下),延陵、义陵的帝陵陵园西北的礼制建筑[80]。这类建筑有以下特点:
一、陵寝建筑随年代早晚,从陵园内(长陵、安陵)转移到帝、后的陵园外(阳陵、茂陵、平陵、杜陵、渭陵、延陵、义陵)。长陵、安陵只有一重陵园,位于其中的陵寝建筑距封土较近,与秦始皇陵较为相似。
二、陵寝建筑大多位于封土或帝、后陵园的西北或北侧(长陵、安陵、茂陵、平陵、渭陵、延陵、义陵),这种布局直接继承了秦始皇陵陵寝建筑位于封土西北的传统,也可说位于陵墓的左侧(陵墓东向),属于常例。还有一种位于帝、后陵园的西南或东南(阳陵、杜陵),也可说位于陵墓的右侧,属于特例。
三、寝殿(园)在西,规模较大;便殿(园)在东,规模较小;二者大多位于帝、后陵园外北神道的东西两侧[81]。
四、钻探比较清楚的寝园,平面形状都为南北向纵长方形,寝殿台基位置靠近陵园,直接继承了秦始皇陵陵寝建筑的特点。
虽然东汉初年旧典无存,但西京园陵的地面礼制建筑还在。建武五年(公元29年),“诏修复西京园陵”(《后汉书光武帝纪》),此后经常举行祭祀活动[82]。当时的君臣对西汉帝陵陵寝建筑的布局以及形制结构是比较熟悉的,这就使将作大匠窦融在规划原陵陵园时,能够借鉴、参考之。目前在大汉冢、朱仓、白草坡东汉帝陵附近都发现了陵寝类建筑,其中朱仓陵园的建筑还经过发掘,相对清楚。东汉陵寝对西汉的制度有继承也有变通:
一、陵寝建筑位于陵园内、封土的东部或东北,由于陵墓南向,也可说位于陵墓的左侧。在相对位置关系上,恰似把西汉陵园顺时针方向旋转了90度。
朱仓M陵园的建筑遗址位于封土东侧,由西向东并列相接有西、中、东三组(图四:下)。西组为丁字形廊道,其南侧的1号夯土台基应为“石殿”。中组为2号夯土台基,四周有回廊和散水,性质为“寝殿”。东组的西侧院落由东、西两排房屋及中部的天井组成,应即“园省”;东侧院落可能是“园寺吏舍”[83]。朱仓M陵园的建筑遗址位于封土东侧,由西组的“寝殿”夯土台基和东组的“园寺吏舍”院落组成。大汉冢封土东侧发现大面积夯土及石板、鹅卵石[84],可能是“石殿”;封土东北还有大型建筑群,平面略呈方形,包括了西南部呈横长方形的“寝殿”院落及其他建筑(图四:上)。白草坡帝陵封土的东北有大型建筑遗址群,其南部有夯土台基,北部房屋规模较小[85]。
图四东汉帝陵陵园平面图
二、寝园平面呈东西向横长方形,寝殿在西、园省在东。
寝园平面由南北向纵长方形转为东西向横长方形,寝殿、园省自西向东横列,还是因为陵园旋转了方向。“园省”象征“宫省”[86],为陵园内后妃的生活区。守陵的宫人又名“诸陵贵人”[87],要“随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陈严具”(《后汉书祭祀下》),象先君生前一般侍奉其灵魂。此制前朝已有,《汉书贡禹传》记载霍光安葬汉武帝,“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秦始皇陵的陵寝建筑群其实模仿了内宫之后寝,其南端的寝殿为“正寝”,北面的九进院落应居住着嫔妃宫人[88]。其中部9条南北向贯通的巷道就是“永巷”,即“宫中之长巷”[89];九进院落内主体建筑的规模自北向南由小变大,说明居住者的身份等级也相应提高;秦自惠文王以来后妃自上而下就形成八个级别[90],级别越高者在陵寝区所居的院落就越靠南。西汉陵寝中宫人的居处与之类似。东汉的“园省”相当于秦代西汉寝殿之后的附属建筑群。
三、在封土东侧设“石殿”以供祭祀,性质相当于西汉的陵庙。
“石殿”是用石材包砌或修饰的殿堂类建筑。在偃师市高龙乡逯寨村东汉大墓ⅠM1封土的东侧曾发现两块大型石构件[91],可能是“石殿”的建材。汉魏洛阳故城西东汉墓园墓侧建筑的大型殿基F1,就用青石板、条包砌其各侧面及登道[92]。“石殿”的前身应为汉代宗族墓地的祠堂,这种祠堂很多为石结构,又被《水经注》称为“石祠”、“石堂”或“石庙”,年代最早的为山东汶上县的路公祠堂,时间为王莽天凤三年(公元16年)[93]。汉代祠堂又来源于陵庙,功能亦类似[94]。《古今注》记载殇帝康陵、质帝静陵无石殿,“因寝殿为庙”;而明帝显节陵、章帝敬陵、和帝慎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等有石殿的陵园就不存在这种情况;可见石殿的性质相当于陵庙;有时候被直呼为陵庙,如《后汉书皇后纪》:“自今当奉祠陵庙及给御者,皆须时乃上。”原本用在朝廷和宗庙里的“钟虡”也被搬到陵园内[95]。东汉“上陵礼”源自豪强大族上墓祭祖的礼俗[96],“石殿”可能源自南阳章陵的“园庙”,即墓园的祠堂。
东汉强化了对陵墓的祭祀,因此没有舍弃由秦始创、西汉沿袭的陵寝建制,而是加以改造,有所损益,以满足自身的需要。
五余论
综上所述,鉴于西汉帝陵被盗掘的惨痛事实,光武帝摒弃了代表厚葬风气的西汉帝陵制度,推行薄葬。在南阳豪强地主墓形的基础上,比附儒家经典中的周礼,创制了东汉帝陵的新形制。同时对西汉陵寝建筑制度也有所借鉴。
东汉帝陵的形制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魏晋时期的陵墓均为带单一墓道的土洞或砖券洞室墓,凡有封土的均为圆丘形,南向成为主流。南向的意识甚至影响到更晚的唐宋明时期。
当然,东汉帝陵的形制并非一成不变。到东汉后期,大型砖室墓普遍流行前、中、后三室或前、后室之制[97],三室(或二室)的两侧还往往带有耳室或侧室,墓主包括诸侯王、列侯,以及官秩两千石的郡守和地方豪右[98]。前期墓内的回廊,作为题凑制的历史遗痕,几近消失。帝陵的形制也应发生了类似的变化。被认为是少帝刘辩墓的偃师首阳山M89就是前后室砖墓[99]。近年发现的安阳曹操高陵、洛阳曹休墓,均为带单墓道的前后室及侧室的砖券墓[],墓形基本上还是东汉陵墓形制的延续。只是到了西晋,这种多室砖墓才被单室的土洞或砖墓所取代,意味着汉制的终结和晋制的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