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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襄王二十年(前年)五月初十,晋文公携‘城濮大胜’之威,于郑国的践土召开了诸侯盟会,除了请参盟的诸侯们一起参与盟誓、约定‘共尊王室’之外,晋文公还特地请天子周襄王亲临会场,向周襄王举行了盛大的‘献俘、祝捷’仪式。
周襄王对晋文公击败桀骜不驯、觊觎王室的楚国之事很是高兴,为了表彰晋文公的功劳,周襄王用当年周平王敬谢晋文侯(不是晋文公,而是晋国曲沃大宗国君——文侯‘仇’)‘平定王室内乱之功’、以郑武公代为主持‘大享礼’的仪制,命郑武公的后裔——现任郑国国君郑文公代替自己去主持祝捷宴会,赐礼给晋文公并‘犒赏’劳苦功高的晋侯。
由同宗的郑文公来主持仪式、给同宗的晋文公来‘赐礼’,周襄王认为这件事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但郑文公接到天子的授命后,可是尴尬极了(要了亲命)————本来,郑文公就是抛弃了宗族的亲缘关系,改为依附楚国的(郑国与晋国、鲁国、卫国、蔡国、曹国一样,都是周王室别支小宗);原以为抱上了楚国这条大腿,可以得保国家平安,没想到楚国却被同宗的晋国所打败,这让坐实了‘反骨仔’名声的郑文公实在是惶恐害怕,生怕晋文公会借机来修理整治自己。
但天子的王命,郑文公又不能不听从,如果拒绝了天子的命令,那么晋文公便更有理由来“对付”自己和郑国,出兵伐郑的理由就有了;这就是郑文公的尴尬所在!
所以,心里实在不情愿代替天子出席仪式的郑文公,只好勉为其难地奉周襄王之命,在践土行宫为晋文公举行了‘献捷’大享礼;而除了赐予晋文公‘王礼’之外,郑文公还代表天子接受了晋国献给王室的战利品;其他参盟的诸侯也一同观礼。
讽刺的是:晋国献给王室的车马和俘虏中,很有可能就有郑国的被俘士卒和车马——因为郑国也参与了子玉所率的楚国联军,并参与了城濮之战,且也有部分士卒、车马被晋军所俘获,然后被晋文公以战利品的名义献给了周天子;而且,这些以‘战利品’名义被献给王室的郑国士卒、车马,还是由郑文公自己来主持的‘献俘仪式’给进献给周天子的,这特么叫什么事(郑文公的尴尬之一也正是来源于此)!
‘献捷之礼’顺利完成后,周襄王于五月十二在践土行宫中举行宴会,亲自宴请晋文公,以此再对晋文公进行嘉奖(纡尊了);宴会中,天子亲手赐予晋文公‘醴’,也就是甜酒,还允许晋文公向自己回敬美酒(周礼:天子赐宴赐酒,非允准,诸侯不得回敬),这是对晋文公莫大的恩典。
而在宴会进行中,周襄王还以‘王命’的形式,让王室大臣尹氏(也许是尹吉甫的后裔)、王子虎,及王室内史(负责发布天子王命的官员)叔兴父三人,用‘天子策命’(也就是正式授予文册)任命晋文公为“侯伯”(这里的‘伯’,读‘霸’,含义也是一样;‘侯伯’,就是诸侯之长,即‘诸侯霸主’)。
晋文公也是第一个得到这个称谓的诸侯国君(第一代诸侯霸主齐桓公当年都没能获得),因此,他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第二代’中原诸侯之长,这还是周王室主动授权并认可的(当然,南方的楚成王是绝不会承认的)。
除此之外,周襄王还赐给晋文公大辂、戎辂各一辆(天子所用、规制等级很高的座车和兵车),以及与此相应的服饰、仪仗;天子所用的红色大弓(彤弓)一张,配属红色箭矢一百枝;黑色弓十张,配属黑色箭矢一千枝;黑黍和香草酿造而成的美酒一大壶,侍卫勇士(虎贲)三百人。
(这也就是‘九锡’中的五锡,当年齐桓公‘匡合诸侯、安定王室’,因此周惠王赐予齐桓公九锡,但齐桓公为了不居功,所以退回两项,只接受‘七锡’;到了晋文公这里,接受天子赏赐时再退回两锡,只受五锡,以示不敢和齐桓公相比)。
王室的三位大臣还代表天子向晋文公发布‘王命’——
“晋与王室同宗,天子称您为叔父;现在特地告诉叔父:您应该遵从天子的号令,安抚四方诸侯,惩治那些不敬、危害王室的邪恶不臣之人(简直就是在说我嘛:郢都的楚成王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晋文公向王室大臣们再三辞谢,三次之后,才接受了周襄王的策书,然后拜谢回礼:
“臣重耳受王命,再次拜谢、叩首,一定尊奉王命,宣扬天子的恩德和威名于四方。”
接受了王命之后,晋文公在之后的几天中,三次到行宫去朝觐周襄王,以示对天子的尊崇和敬畏,和接受天子策命后的诚惶诚恐之心。
五月二十六,天子的代表王子虎和在践土会场的诸侯们:晋文公、鲁僖公、齐昭公、宋成公、蔡庄侯、郑文公、莒兹丕公,共聚于践土王宫中的庭院中,一起盟誓。当时,卫国国君卫成公因为得罪了晋文公,所以被卫国国人给赶出了国都楚丘,在郑国、楚国、陈国等地流亡;因此,参与践土盟誓的卫国代表,是受卫成公委托出席盟会的卫国大夫元咺,和卫成公的弟弟公子叔武。
在王子虎和晋文公的带领(以及监督下),诸侯们共同盟誓:“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辅助王室,不要互相伤害,无论是谁,要是违背盟约的话,就要受到神明的诛杀,使他国家灭亡、军队颠覆,祭祀不享;即使到了他的玄孙,也不能违背。”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对这段‘会盟’的历史有着详细的记载————
丙午,晋侯及郑伯盟于衡雍;丁未,献俘于王,驷介百乘,徒兵千;郑伯傅王,用平礼也。己酉,王享醴,命晋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三百人。王命曰:“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晋侯三辞,乃从命。对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要言曰:“皆奖王室,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
晋文公发起的“践土会盟”,距离上一次诸侯会盟:“葵丘之盟”(由第一代诸侯霸主齐桓公发起并担任盟主)正好相隔了二十年,而二十年后的晋国,已经正式替取代齐国,成为诸侯之首,晋文公的霸业因此而更加巩固,一跃成为春秋时期第二位当之无愧的霸主!
参与‘践土会盟’的国家中,晋、鲁、齐、宋、蔡、郑、莒等国都是国君亲自出席(王室则是由卿士王子虎代替天子出席),但唯独卫国,却是由公室公子叔武为代表、并由大夫元咺陪同,前来参会并盟誓的,这是什么原因呢?
原来,卫国在很久之前,因为时任国君卫文公曾经慢待、冷遇过还是流亡公子身份的晋文公重耳(前文《五鹿乞讨、弃齐而奔——公子重耳流浪记之上篇》有述);所以,继位后的晋文公对卫国很是忌恨,在此次出兵援宋、攻楚的军事行动中,晋军借口卫国不肯借道,首先就向卫国发动了进攻,还攻克了卫国的重镇五鹿。
而卫国现任国君卫成公代父受过(当初得罪、慢待重耳的,是卫成公的父亲卫文公,不过他的命很好,恰好在晋文公要攻伐卫国时去世了),被卫国国人在晋文公率大军前来问罪时,给赶出了卫国国都楚丘,先后在郑国、楚国、陈国等地流亡,至晋文公于‘城濮之战’击败楚军,并于践土召开会盟时,卫成公还陈国流亡。
因此,当晋文公召开‘践土会盟’,邀请各国诸侯前来参会、迎接天子使者时,卫国所派出的代表,是受卫成公的委托、代为出席的公弟叔武,以及奉叔武参会的卫大夫元咺。
卫成公之所以不敢亲自前往践土,参拜晋文公、参与盟会,就是害怕自己会遭到晋文公的问罪和清算;当初鄫国国君鄫子在‘曹南之盟’中被宋襄公活祭睢水之神的覆辙,卫成公可不想重蹈。
而且,随卫成公流亡在外的卫国大夫甯俞(甯武子)也向主君建议:就让留守卫国的公弟叔武代替他前往践土,并让大夫元咺陪同叔武一起前往。卫成公接受了甯俞的建议,委托叔武和元咺代替自己参会(万一有事,也好为自己背锅)。
甯俞,在后世的评价是:“甯武子者,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这是孔子对他的评定,意思是:甯俞头脑聪明,善于明哲保身,国家稳定、政治清明的时候,他的表现很好、明智忠贞;但国家遇到危难、政治腐败的时候,甯俞就开始自保、推诿;他的聪明机警,也许有人可以相比,但他的狡黠、观望风向本事,是无人能及。
后世的成语——‘愚不可及’,就出自于孔子对甯俞的一生作为评定。
卫成公让弟弟叔武代表自己(以及卫国)出席晋文公召开的‘践土会盟’多少有些‘甩锅’的意思,意在假如晋文公发怒的话,怒气也可以转移到叔武的身上(叔武也是卫文公之子,要是晋文公一定要问罪卫国的话,那就让叔武来承担吧)。
但晋文公在见到了代表卫成公出席会盟的叔武之后,却对为人诚恳、态度谦和的叔武十分欣赏,还特别看重他的才能;于是,在会盟结束后,晋文公将叔武引荐给天子周襄王,还在天子面前连连称赞他。
晋文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因为自己很是厌恶卫成公的‘不识相’,因此才对谦虚诚恳的叔武另眼相看,心中有了让叔武取代卫成公、继任卫侯的打算(也可以为晋国和自己在卫国改立一个代理人)。
可叔武为人忠厚、谨慎,知道晋文公打算改立自己为卫侯的想法后,急忙向晋文公再三推辞,表示自己是代替兄长管理卫国的,并不想成为国君;叔武还恳求晋文公饶恕卫成公的过错,允许他回国,恢复国君之位。同时,奉叔武前来会盟的卫大夫元咺也在一旁恳求,请晋文公不要改换卫国国君的人选。
将叔武和元咺的态度如此诚恳、坚决,晋文公除了钦佩两人的忠诚之外,还很无奈,最后只得放弃了让叔武继任卫侯的想法,并同意让卫成公返回楚丘、恢复君位。
当初,卫成公被晋军逼迫、流亡出外时,元咺为了显示自己对国君的忠诚之心,特意让儿子元角随卫成公一同流亡,侍奉在侧。但就在叔武和元咺受卫成公的委托、出席‘践土会盟’的时候,在陈国流亡的卫成公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听说了谣言:
‘他(元咺)已立叔武为新国君了!’
于是,怒火万丈的卫成公,在根本就没有派人回国去了解消息的情况下,是非不分、真伪不辩,马上就把随侍自己在外的元咺之子元角给诛杀了,以示‘惩罚叛臣’。而身处践土、还在努力恳求晋文公恢复卫成公君位的元咺,得知此事之后,虽然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但依旧忠于国家、尽职尽责,侍奉着叔武完成会盟,然后返回楚丘、守护着卫国社稷。
回国之后的叔武,为了不让卫国因国君(卫成公)久久在外、不得返回而再生出变乱,于是派人给在陈国的卫成公送信,告诉兄长:晋侯已经答应自己的恳求,恢复他的君位了,请他回国复位。
此时,卫成公已经知道‘元咺改立叔武为君’的消息是个谣言了,心中对叔武和元咺多少有些愧疚之情;但卫成公依旧留有疑心,对叔武邀请自己回国之事不太放心,害怕这是个圈套——假如叔武有二心,想要以此骗自己回国的话,那么自己回到楚丘之后,就会被叔武寻机所谋害(春秋时期,这种父子、兄弟、叔侄之间争位、自相残杀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为了确保回国后的人身安全,卫成公便让亲信大夫甯俞先行从陈国返回,去打探打探国内的情况、以及楚丘内部的虚实。
甯俞奉命回国后,先来到卫国的宛濮(河南长垣),向留守楚丘的卫国贵族和国人们发出会面的要求;卫国贵族大夫们征得代理朝政的叔武同意后,赶赴宛濮,与代表卫成公的甯俞会面,随即举行盟誓,共同发誓说:
“上天降祸给我们卫国,且由于君臣之间的不和睦,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忧虑结果。现在,天意保佑卫国恢复平安,让我们都放弃各自的成见、重修于好。(假如灾祸来临时)没有留下护佑社稷的人,国家谁来守护?没有跟随君主身边、侍奉保卫他的人,卫国的牧圉谁来保全?由于我们之前有过不和,所以在此向神明乞求、明白地宣誓,请求上天的保佑。今天订立了盟约之后,我们卫国在外的人,不要倚仗自己的功劳,留下来的人,也不要害怕会有问罪。无论是谁,如果违背这个盟约的话,那么祸害就会降临到他头上!神明和卫国先君在上,对违反盟约的人都会加以惩罚、诛杀!”
完成了和留守国内的贵族大夫们一起盟誓、并让国人们也知道了这个盟约后,甯俞才向留在陈国观望的卫成公发回‘一切顺利’的复命消息,说明留守的贵族和国人们并没有二心,国君可以放心回国了。
但卫成公还有一个心病没能解决,那就是奉自己的命令,留守暂代卫国国政的弟弟叔武;目前在卫国国内,叔武的口碑和人望都比身为国君的卫成公要高,对卫成公来说,弟弟的在国人中的威望如此之高,可不是好事。而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卫成公当时并没有给出答案。
甯俞与大夫们盟誓之后,和卫成公约定好了回到楚丘的时间,但卫成公在回国时却提前了时间,并派自己的亲信:公子颛犬和华仲先于自己入城,而且还没告诉叔武。
卫成公这明显是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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