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歌
朋友发了前些年的一个媒体报道，介绍无锡人过年时要吃五簋酒。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民俗，通过网络搜索，大体知道了无锡五簋酒的意思：五簋酒不是一种酒，而是一种酒席。比较隆重地请人吃饭，无锡人一般称为“请吃酒”，如“某某，礼拜天来我家喝酒”。被请者非常明白，这是请自己吃饭，还有酒喝，菜一定不错。因为这桌酒席必须保证五个大菜，被称为五簋酒。
因为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就发了个简单的问卷微调，只有三个问题，肯定或者否定。两小时之后得到这样的数据：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无锡人年夜饭吃五簋酒吗？回答知道的是15%，不知道的是85%。第二个问题，你知道五簋酒是什么意思吗？回答知道的是12.5%，不知道的是87.5%。第三个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五簋酒的？回答从家族长辈那儿听来的是12.5%，从媒体得知相关信息的是87.5%。
无锡人年夜饭年年吃，对五簋酒却知之不多。由此可见，知道五簋酒并了解相关意思的无锡人是少数，而且大多数人是从媒体得知五簋酒相关信息，说明五簋酒文化并未真正进入无锡民众的家族传承和民俗传承，只是近年媒体传播产生了一些宣传效果。
那么，五簋酒究竟什么来自什么渊源，它与无锡人又是什么文化关系呢？
簋，是一种古老的食器，经常与鼎配套使用，后来簋与鼎一起成为礼器。鼎为三足长方形，簋为三足圆形，都带双耳。实际使用时，鼎和簋下方都是可以烧火加热炖煮的。一般而言，鼎煮肉食，簋盛饭食。民以食为天，这是食器可以成为礼器的内在逻辑。鼎因为其体积庞大，工艺复杂，在古代被视为国之重器，楚王问鼎，是指楚王因为国力强大了就想掂掂大周王朝的份量了，而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就是指通过竞争来谋取天下统治了。至于定鼎天下，就是指定都或建立新王朝了。
周礼，是周公辅佐周成王时制订的封建礼仪，孔子先生念念不忘的克己复礼，就是指这个周礼。周礼清晰地规定了周王朝的社会等级以及相应的礼乐规则，而簋与鼎就是这种规则的文化体现。在各级人物用簋与鼎在祭祀和宴请时，周礼规定：祭祀和宴飨时以奇数的鼎与偶数的簋配合使用，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其数量的多少是使用者身份地位的象征，使用者必须各依级别，不可僭越。但这个规则在春秋战国时期被破坏殆尽，低级别的人物用起了高级别标准的鼎和簋，多不胜多，例如湖北发掘了曾侯乙墓，出土了编钟和“九鼎八簋”，曾侯乙是战国时代的诸侯，这算是超规格了。
在历史长河，相比于鼎的走向庄严崇高，簋则始终保持着人间烟火气息，被紧密地引入了传统餐饮文化，可以使用铜制、木制、竹制、陶制等各种材质，式样也逐渐向锅和碗演化。
广东民间过去最隆重的宴请是所谓“九大簋”，九是数字中的最高值，九天九地，九大簋是极言其饭菜丰盛和宴席规格高级，九道大菜，包括鸡鸭鱼肉、海鲜、山珍和蔬果等八道，最后是一道瑶柱栗米羹。广东人把这个餐饮文化传统保留了下来，上世纪80年代广东官方宴请来访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就用了“九大簋”格局：四菜一汤一点心一饭一甜品一水果，一共九样。
徽菜中有“五簋八碟十大碗”，是安徽民间重要宴席的传统菜式。而徽州盐商在扬州接待乾隆皇帝时，曾开出了满汉全席，在《扬州画舫录》的记载中，出现了“五簋碗”一词，满汉全席共分成五个单元，第一单元用“头号五簋碗十件”，第二单元用“二号五簋碗十件”，都是十碗菜，区分在于碗具大小和海味与山珍。第三单元就用“细白羹碗十件”了。徽商兴旺的时期，徽菜席卷广大区域，仅上海就有多家徽菜馆，徽菜和徽商对于五簋的叫法应该对江南地区有较大影响。
最早提出餐饮“五簋”说法的无锡人，应该是高攀龙。高攀龙于万历十七年考中进士，二十二年上了三份奏章，前两份得到了皇帝的肯定，第三份激怒了内阁首辅大臣，也得罪了神宗皇帝，被贬去潮州当了揭阳县典史。高攀龙在当地结识了不少学者名流，免不了雅聚宴饮，晚明奢靡之风盛行，僻处南海一隅的潮州也染上了声色酣饮之症，高攀龙主张文人聚宴以五簋为限。但大家都不接收，只有著名文友萧自麓一直恪守，高攀龙在笔记中如此记录：“归则自麓与鸿阳携酒西园，相约以菜止五簋，尽祛繁仪。时潮俗颇侈，萧氏诸郎皆谓不可，自麓见信，独守约言”。
明末文学家王思任写过一篇《五簋斋铭》，说明自己的待客之道：“请则不敢，未能免俗。留则所愿，客今不速。飨或一牲，器不破六。惜命养廉，推心置腹。天地此数，人神共福。”器不破六，就是五，大菜不过六道，就是五道，点题了五簋的生活理念。另一位明末书法家倪元璐也写了一篇《五簋享铭》，表达对简化生活，简朴生活的倡导。以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看来，高攀龙、王思任、倪元璐说的五簋为限，都类似公务餐四菜一汤的意思，只是他们都扩大到了私人聚餐方面。
九簋和五簋，九和五都是有神秘意味的数字，九为至高，五为中和。在这个意义上，明末一些文人学者、社会名流提出用餐五簋的概念，不仅是反对当时社会的奢靡风气、提倡节俭生活的问题，而且体现了传统哲学的理念，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消费适度。这是腐败明末的一支清流。
一位接受问卷微调的朋友告诉我：无锡雪浪山和南方泉一带是有着五簋酒的传统习俗的，五种大菜盛在大碗里，一碗鱼，一碗肉，一碗鸡，一碗扣什锦，一碗八宝饭，先祝飨，后家庭聚餐，再加一个汤，条件好点就加个砂锅全家欢。现在生活富裕了，过年吃年夜饭，大部分人家肯定还会加点菜，冷菜啊，蔬菜啊，但五个大菜应该足够了。还有，簋就是碗。但是，叫五簋，就显得有文化，有古意，如果叫五大碗，就直接农家乐的感觉了。北京有条著名的美食街叫簋街，文化意味满满，如果起名叫作碗街，估计不会有这么红火。
据说，无锡醉月楼的大厨是“五簋酒”的市级非遗传承人，但在餐饮网络平台展示的醉月楼信息中，是没有关于“五簋酒”信息的。无锡人许多不知道五簋酒，可能是这种习俗并未真正融入社会民俗文化，也许是文化传播做得不够广泛。实际上，无论是对于醉月楼，还是对于无锡的餐饮文化和民俗文化，“五簋酒”都是富有多种价值的，值得文化界和餐饮界联手发掘、打造和传播。
文化界一直在呼吁让文化遗产活起来。如何让已经在历史岁月流逝中变得依稀模糊的无锡五簋酒文化清晰起来，活泛起来，继续融入无锡人的日常生活，成为无锡民俗文化的一个亮点，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课题。
作者简介吴歌，文史学者，品牌战略学者，资深媒体人，江大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首席策划，努力成为一名有文化有情怀的吃货点击阅读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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