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积累是否会产生权力,以及儒家的为官准

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共同探讨《盐铁论》第十章《刺权》相关内容。

所谓“刺权”,“刺”有讥刺、指出错误的意思,比如“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而“权”,则是指“权家”,本文中,具体代指以桑弘羊为首的汉代官僚体系。

由此可见,在本场辩论中,对官僚的不同认识与评判,是双方争论的主要焦点。

一、资本与权力

由于《盐铁论》很多章节,是有前后连贯性的。

因此在本文正式开始前,个人在这里建议大家先花一点时间,去翻阅一下《盐铁论》第五章《禁耕》篇有关内容。

详解盐铁论禁耕篇,资本与权力谁更危险,如何保障充足的社会供给

在《禁耕》篇中,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就资本和权力的危害,展开了激烈辩论。

桑弘羊认为豪强必须得到限制,否则他们必然害民。

而贤良文学则反驳,相比于权力,单纯的有钱人就算财富积累再多,力量也有限。

如果用官僚系统控制盐铁,等同于推动资本与权力相结合,产生的危害会更大。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说服谁。

接下来的第六、七、八章中,双方的辩论也渐渐偏离主旨,开始讨论起商鞅、晁错来了。

于是在《盐铁论》的第九章,也就是本文将要剖析的《刺权》篇中。

桑弘羊显然试图将议题拉回正轨,他说道,越地的具区,楚地的云梦,宋地的钜野,齐地的孟诸,都有着能使国家富强的资源禀赋。

其重要性,甚至可以决定天下兴亡,因此必须被管控,所谓:

“人君统而守之则强,不禁则亡。”

这里其实是对贤良文学《禁耕》篇中,提出的“有钱人财富再积累,危害性也有限”的观点的针锋相对的反驳。

当然,话谁都会讲,想要让人服气,关键得有论证过程。

于是桑弘羊举了战国时期“田氏代齐”的例子,他说,以前的齐国,因为不搞自然资源专营。

所以就像把自己的肠胃送给了别人,最终让树枝折断了主干,臣家压倒了国君。

言下之意,凭什么认定有钱人只会不断搞钱?他们钱多了以后,是会窥伺神器的。

以山海鱼盐之利的庞大,如果放任,足以让民间豪强:

“势足以使众,恩足以恤下。”

然后接下来,就会像齐国那样:

“权移于臣,政坠于家,公室卑而田宗强。”

这里插个题外话,“田氏代齐”的田氏,从身份上讲,属于卿大夫阶层。

据此可能有人会觉得,桑弘羊举得例子不恰当。

毕竟卿大夫干掉国君,不是正好证明了贤良文学“权力危害”的观点吗?

这其实是用现代人的常识,去硬套古代的社会情况了。

西周至汉代的社会基层组织,是什么样的?我在之前已经用很多视频讲过了。

简单来说,华夏文明从周礼开始,就是建立在宗族上的国家。

周朝靠宗族维持分封制的运转,汉代虽实行郡县制,但基层秩序和生产,却也必须依靠强宗大族来维持。

这主要是因为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民间尚且无法发展大规模的跨区域商业。

当商业带来物资交换不足时,就意味着每个郡县,都必须建立完整的产业链与生产体系。

这套东西,只有豪强才有人力物力搞得起来。

以上内容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点击传送门豪强宗族曾是先进生产力,从经济基础角度,剖析宋后国人文弱之谜,本文篇幅有限,不再详细论证。

总之,汉代豪强并不是占了点地,手里有闲钱,除了喷人没啥本事的软弱小地主。

而是自带根据地、掌握全产业链生产体系,甚至拥有军队的强悍社会组织。

虽然从权势上讲,比不上春秋战国时期的卿大夫,但两者的相似度还是很高的。

资本掌握在强宗大族手里,实际上自带权力属性。

于是桑弘羊接着论述道,当今资源禀赋很强的山泽,不只有云梦、孟诸几个地方。

更何况想对其进行开发,条件之艰苦,位置之偏远,朝廷根本管不到。所谓:

“鼓铸煮盐,其势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

接下来,豪强大宗就会凭借财力骄横一时,使社会丧失质朴的风气,即:

“奸猾交通山海之际,恐生大奸。乘利骄溢,散朴滋伪,则人之贵本者寡。”

这里再插一个题外话,关于汉代豪强对山川大泽的开发投资。

其实可以看《盐铁论》第六章《复古》篇详解盐铁论复古篇,豪强的工矿城镇,以及帝国大业与小民生存之辩,其中有比较详细的描述。

好了,提出了问题,接下来就是解决办法了。

要怎么样才能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呢?桑弘羊的答案是:

“愿募民自给费,因县官器,煮盐予用,以杜浮伪之路。”

民众出钱,官府提供工具,组织生产后朝廷再统一收购销售,不是将危险都扼杀在萌芽之中了吗?

所以,盐铁专营,是从长远角度来考虑的啊。

二、比烂

站在后人的角度,不得不说,桑弘羊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豪强大宗发展到最后,一定会和权力结合起来,最后发展成东汉、两晋南北朝那种情况。

不过贤良文学接下来的反驳,却很出人意料,他们说:

“有司之虑远,而权家之利近。”

没错,桑弘羊说得完全正确,考虑问题也很长远,但提出的替代方案,还不如没有呢。

负责盐铁专营的,是官僚体系,而官僚的恶行,比起豪强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

“令意所禁微,而僭奢之道著。”

这个确实不是胡说,而且责任中的很大一部分,需要由汉武帝来承担。

武帝中后期,为了筹措军费,帝国事实上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比如卖官鬻爵。

对此《史记》中是有明确记载的,这里随便摘取几条。开辟岭南,经营辽东时,朝廷下令:

“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

攻克河套,经营西南夷时,朝廷又规定:

“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为郎增秩,及入羊为郎,始于此。”

武帝一朝,卖官门槛之低,数量之多,范围之广,纵观整个历史都是相当罕见的。

以至于司马迁,都好几次直言不讳地批评了当时的吏治。所谓:

“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

这种情况下,官僚体系是什么样,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贤良文学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他们批评道,自从盐铁专营开始以来,有权有势之人扰乱公法,谋取私利。

这些人把持权柄,横行霸道,比晋国的六卿还威风,比陶朱公敛取的财富还要多。

衣服、房子的形制超过了皇室,兼并的宅院阻断了街道。

家里的栈道走廊、水池纵横交错,可以赛马、钓鱼、斗兽、踢球。

婢女穿着绫罗绸缎唱歌跳舞,子子孙孙车连车,马并马,进进出出,打猎游玩。

大家注意下,这段陈述其实具有非常珍贵的史料价值。

由于正史篇幅有限,例如《史记》,对于当时吏治败坏的情况,通常只会以很精炼的话进行概括。

而贤良文学,则用非常生动形象的语句描述了当时官僚体系腐朽状况。

所以民众为什么意志涣散,风气败坏?原因就在于此,所谓:

“已为之而彼取之,僭奢相效,上升而不息。”

如此长篇大论的反驳,不能说没道理,但却回避了桑弘羊议题最核心的部分。

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就是比烂,比烂比赢了,也是一种胜利。

虽然贤良文学明知道放任豪强发展,最后一定会侵蚀汉王朝的统治根基。

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按桑弘羊的方法,让官僚体系维持秩序和生产,帝国瓦解的速度会更快。

三、官德

话讲到这个份上,桑弘羊显然很被动,于是又出现了口不择言的情况。他辩解道:

“官尊者禄厚,本美者枝茂。”

言下之意,就是当官的人位尊禄厚,富裕享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周文王有德,子孙接受分封,周公担任宰相,伯禽得到恩惠,水深了养大鱼,父亲尊贵了,儿子的地位也变高。

为了加强说服力,他还化用了《春秋公羊传》,以及《孟子》中的典故,一是:

“河、海润千里,盛德及四海,况之妻子乎?”

河、海润千里的原意,是指天子需要对滋养一方水土的山川大泽,定期进行祭祀。

此处比喻以桑弘羊为首的官僚体系,功劳巨大,恩泽天下。

二是:

“王者与人同,而如彼者,居使然也。”

此句原意是说人和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不同的地位,会对威严与气质的塑造产生重大影响。

代入本文语境,显然也是夸赞搞盐铁专营的官僚,位置极其重要。

那么即然如此,像文王、周公那样,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享受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妥呢?

平民百姓也想要这份富贵,就好比让瘸子登高跳远,简直是幻想。

听到这里,基本可以预见,桑弘羊马上就要被对手往死里喷了。

贤良文学接下来的反驳举个很多例子,内容比较庞杂,就不一句句分析了。

总之,他们想表达的核心意思很简单,就三个字,“你也配”。

禹、稷是为了天下人的温饱,才出来担当重任,用心治国,接受俸禄供养的。

文王、周公,是以仁德受封,因此天下人不以为他们结党,贪婪。

当官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准则?概括起来:

“故君子之仕,行其义,非乐其势也。”

现在搞盐铁专营的官僚们,无周公之德而享受富贵,无管仲之功而生活奢侈。

所以平民百姓也想像公卿的子孙那样,瘸子也想登高跳远。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在华夏传统文化中,对于官员的要求规范,似乎是有些矛盾的。

一方面,历朝历代的民众把官员地位都抬的很高,服从他们,敬畏他们,认他们做大老爷。

另一方面,所有人又都要求官员清正廉洁、大公无私、精明干练、体察民勤。

如果做不到,就不是个好官,会遗臭万年,被人唾骂。

可是如果把这两方面的要求规范放在一起,不是有冲突吗?

按照很多人的想法,你怎么可以要求高高在上,实力碾压你的人为你着想,给你做主?

事实上,如果从儒家思想的角度考虑,以上两点在逻辑上是可以自洽的。

儒家是什么?我在之前的很多视频中已经详细讲过了,儒家就是宗族,华夏文明是建立在宗族上的国家。

西周的分封制,天子将土地分给儿子当诸侯,儿子再将土地分给孙子们当卿大夫。

天下各邦就是一个个小宗族,整个周朝就是一个大宗族,家和国之间的界限是很模糊的。

郡县制建立后,宗族的地位有所下降,却仍是王朝维持秩序,组织生产不可或缺的环节。

历代皇帝与官员,官员与平民,也常以宗法等级各居其位,父母官、君父之类的称呼,即来源于此。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长幼尊卑、亲疏有分的宗法制,约束的是谁?

下位者固然受到束缚,上位者同样不能违背规则。

在一个宗族中,所谓“父慈子孝”,小辈尊敬长者,长者也必须德高望重。

如果长辈凭着年纪大为老不尊,肆意践踏宗法制度。

比如明明嫡长子该得到,硬是要分给小儿子,家族立刻就会你争我夺,离心离德。

所以贤良文学才会引用《论语》中的话:

“故君子之仕,行其义,非乐其势也。”

真正的君子出来当官,目的是为了维系整个社会的秩序和运转,而不是贪恋权势。

做官的确尊贵,但这种尊贵,是宗法制度赋予的。

因此身处尊贵的地位,要做的是维持秩序,而不是利用秩序来为非作歹,夺取不属于自己的利益。

到底为止,《盐铁论·刺权》篇也就全部结束了。

可以看到,桑弘羊在本文后半部分,已经陷入了进退维谷,十分尴尬的境地。

那么接下来,他又会如何挽回局面呢?我们再讲。

参考资料:

《史记》

《孟子》

《论语》

《盐铁论》

《春秋公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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