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专栏孙若风中国诗学与语言学的共同精神

孙若风:武汉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文化旅游部科技教育司原司长,现任全国旅游标准化技术委员会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

-孙若风中华美学传承与当代文旅发展研究系列-

孙若风:中国诗学与语言学的共同精神

中国古人常从“文”的角度审视和界定语言。

言为人文。“文”是“道”(或“太极”)的基本属性之一,与天地并生,是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日月山川,草木虫鱼,有各自的“文”,从而组成一个“文”的世界。人有人之“文”,即人文。“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人是五行的精灵,是茫茫造化中的出类拔萃者,人文也是最精采、最动人的“文”。运用语言是人与万物的区别所在,因此,语言是人文的主要方面,是人文的标志。李翱《杂说》:“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言语发乎人,人之文也。”没有日月星辰,天文黯淡;没有山川草木,地文乏采;没有志气言语,人文也不再有自己的光辉。人文是人在世界万物的序列中风骚独擅的生存样式,语言作为人文的根本和主导,确立了人文的基本色调。

言为身文。《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言,身之文也。”如果说人文是人的群体之文,身文则是人的个体之文。身是个别的,然而,“身者道之所托”(《淮南子·齐俗》)。个别的身上可以体现出宇宙的精神,“天地万物一人之身”(《吕氏春秋·有始》)。要实现一身揽天地这一目标,就需“修身”、“立身”。这是人格修养和自我进取的过程,身文是这一过程中各种活动的展示,又是这些活动成功时的光荣显现。一个人活动于社会,无非是言、行两方面。行是身文,《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动作有文。”言也是身文,儒家就把立身的内容分为立德、立功、立言,《淮南子·俶真》提出“神越者其言华”,立身有成者总是能够以言文身的,如舜“出言成章”(《淮南子·修务》)、孔门弟子“言为文章”(《淮南子·泰族》)。正因为言为身文,孔子才会大声疾呼“正名”,才会将言语单独列为教学的一科,才会对语言表达提出很高的要求,既要求符合“仁”的标准,又要求“雅”,还认为完美的语言

应是精雕细镂的,有文采的。“子日:‘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论语·宪问》)孔子欣赏的就是这种文质彬彬的语言。他还提倡以学《诗决来加强自己的语言能力,认为“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身文是人的外在风采,言便是这风采的一个重要方面。

言为情文。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身文是一个人的外在表现,情文则道出了身文的来源和内在依据,性情的变化决定着身文变化,身文归很结底是情文。《文心雕龙·体性》指出:“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由情文转变为身文,是由隐到显、由内而外的过程。由于这个原因,《淮南子·诠言》提出“能修身者必不忘其心”。五情的组合和转换,构成了内蕴于心的情文,言则是情文的外彰。五代徐铉《肖庶子诗序》云:“人之所以灵者,情也。情之所以通者,言也。”言是情文的风标、律吕,是心声心画。扬雄《君子》:“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发言成文,出口成章,是由于情志的激荡、外射,言文是情文的枝叶花萼。

言为文。孔子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言只有具备文的素质,才能跨越时空,流传久远。确有质木无文的语言存在,但是,这种语言是残缺的,不完善的,只能用于某些特殊的场合。一般说来,要求言而无文的场合只有丧礼。《孝经·丧亲章》:“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这种场合要求守丧者以不完美的、粗糙简陋的服饰言容表达哀毁之心。此时的“衰冠”、“绳缨”、“菅屦”是非常规的,言也是非常规的一无文。所以,《文心雕龙·情采》指出:“《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称‘美言不信’,而三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辩,于斯极矣。”无文的语言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语言,言而有文才是正常的。老子、庄子、韩非子从他们的哲学思想或政治目的出发,反对言有文,但这种反对只是理论上的,在实践中却很难行得通。老子的三千言是有文的,庄子、韩非子有时也不得不肯定“藻饰”、“辩雕”的作用。由此可见,在一般情况下,有言则有文。其实,言本身就是一种文,即使是质朴的言也不例外。《易·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文的特征是有规律地递相错杂,而言恰恰是多种声音、多种语义的杂而不越的结合。言正是由于自身就是文,它才能成为人文、身文、情文。将书写的言称为文,或文章,原因就是言即为文。也由于言即是文,所以,在杜绝文的丧礼中,与死者关系亲密的人应做到无言,《礼记·丧服》云:“斩衰之丧,唯而不对;齐衰之丧,对而不言;大功之丧,言而不议;缌小功之丧,议而不及乐。”

今天所谓的文学也是文,而且同样是人文、身文、情文。更为重要的是,文学是语言艺术,这使得言之文与文学之文产生了交叉和重合。在中国古代,文学观与语言观彼此渗透、融合,从未彻底分流。

如果按照西方的标准,中国古代很难找出几篇“合格”的语言学文章,也很难理出古人对语言的系统认识,没有语言学,只有语文学。实际上,中国古代语言学自有其特点,它弥散着很浓的文学气息,是诗学化的语言学。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蕴含着大量的语言学理论,或许可以说,中国古代语言学理论,特别是语言哲学理论,有相当多的部分是在古代文学理论中,很多古代文学理论,同时也是古代语言学理论

《文心雕龙》是一部体大思精的文学理论专著,其中又有丰富的语言观,仅《原道》篇就包含了一系列语言学见解。关于语言的产生,《原道》认为,语言作为人文,其产生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有天就有日月,有地就有山川,有人也就有语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关于语言的本体,《原道》认为,“人文之元,肇自太极”,语言的本体是“道”(“太极”),人生而有言,是因为“道”中就含有文的因素,“道”造万物,万物有文,人也有文,语言就是这样的文;关于语言的地位,《原道》认为,人与天、地并为“三材”,人立于天、地之间,语言这样的人文也居于天文、地文之间,成为宇宙万物之文的灵魂,“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关于语言的书面化,《原道》认为,语言出现在文字之前,语言自人产生之日起就有了,文字则晚些,“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关于语言的发展,《原道》认为,从远古到孔子,语言的功用渐趋完善,在孔子那里已是“金声玉振”;关于语言的作用,《原道》认为,语言是人之文,但最终是“道”之文,它能象“道”包容万物一样“经纬区字,弥纶彝宪”、“鼓天下而动”。《文心雕龙》其他很多篇章也涉及一些语言学问题。如《神思》谈到言意关系、言物关系、言象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对这些语言问题的论述是与对文学问题的论述融合在一起的。这种融合并不是将语言与文学视为一般与特殊的关系,不是将文学当作一种特殊语言,而是以文学的眼光透视语言,以诗化的手指梳理语言。语言不是冰冷的,而是热情的;不是贫瘠的,而是丰满的;不是质陋的,而是华美的;不是粘滯的,而是空灵的······

文学不仅给语言学以栖居之所,而且是推动语言研究的杠杆。汉代以前是中国语言学的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重点是训诂,即解释词义。《尔雅》、《方言》两本语言学专著的产生都是由于文学的刺激。《尔雅》与《诗经》的关系密切,欧阳修《诗本义》:“考其文理,乃是秦汉之间学《诗》者纂集说《诗》博士解诂。”当代语言学家王力先生认为,欧阳修的说法“很有道理,只是要补充两点:第一,书中释《诗》的地方不到十分之一,释五经的地方不到十分之四,可见《尔雅》不全是为了说《诗》;第二,这书不是一手所成,它经过许多人的增补。有些地方恐怕是东汉人增补进去的,其中跟《诗经》郑笺相符合的地方,不一定是郑玄抄《尔雅》,还可能是《尔雅》的作者抄郑笺。”《尔雅》纯是说《诗》集萃的说法固然不很稳妥,但它与《诗经》以及文学意味很浓的五经之间有密切联系,这是当今学者仍然承认的。至于《方言》出自文学家扬雄之手,郭璞在为它写的序中称它的作用是“不出户庭而坐照四表,不劳畴咨而物来能名,考九服之逸言,标六代之绝语,类离词之指韵,明乖途而同致,辨章风谣而区分,曲通万殊而不杂。”“风谣”就是各地民歌,《方言》可以帮助人们区分它们,认识它们。六朝以后,语言研究进入第二个阶段,重点转向音韵。文学家和文学理论家又在这场转移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音韵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适应新起的律诗和骈赋的创作需要。清莫友芝在《韵学源流》中谈到韵书的性质:“今韵者,隋唐以来历代诗家承用之谱。”齐梁时期的沈约,既是当时的文坛巨子,又是语音研究的领袖,他撰写了以四声分韵的《四声谱》,并将四声理论运用于诗歌创作与批评,一手开创了语言学与文学的新时代。以后的音韵研究也莫不以诗文创作为动力。隋陆法言著有《切韵》,他在序中自陈:“凡有文藻,即须明声韵。”

唐孙湎更指出:“《切韵》者,本乎四声,纽以双声叠韵,欲使文章丽则、精明于古人耳”元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则是北曲的用韵大典。清代语言学发展进入第三阶段,是音韵与训诂研究的全面展开时期,也是诗歌与散文创作及理论的全面展开时期。由此可见,文学是激活语言研究的力量,推动语言研究的热能,是语言研究保持生气的根源。

有的文学手段也用于语言研究。从周代的《史籀篇》到汉代的《凡将篇》、《急就篇》等,都采用了诗歌的韵语。《尔雅》及郭璞的《尔雅注》尽可能使用韵体。《说文解字》很少用韵,但在开头和结尾两处还是使用了韵句。该书的开头是“一”字,其下云:“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书的收句是关于“亥”字的:“亥而生子,复从一起。”段玉哉注:“此言始一终亥,亥终则复始一也。一下以韵语起,此以韵语终。”王逸的《楚辞章句》不满足于纯粹的字句疏通,它不仅大规模地用韵,而且在更多的方面追求与《楚辞》的对应,感情充沛,文采飞扬,富于节奏和声韵之美,与原文相映生辉。六朝以后,说解用韵的风气成为过去,但训诂中仍时时能看到文学灵光的闪动。

正如同语言学家用文学的眼光看语言,文学理论家也用语言学的眼光看文学。

文学理论家常在语言学的视野里解析文学。他们并不是把语言学当作文学的背景,不是把文学当作语言的一个种类——文学语言,而是把文学问题就作为语言问题,所以,更准确地说,在他们那里,文学的视野与语言学的视野是融合的。与当今文学理论家不同的是,他们往往并非专谈文学问题,而是在语言学的范围内展开对文学的论述,而且,在论述中,语言不是作为一个“大概念”出现,然后由它进一步推导文学这个“小概念”的特性,语言与文学是“同一”的,语言的特性即文学的特性,反之亦然。在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中可以看到关于语言的一系列见解,如语言的产生、发展、本体、地位、作用等,通篇都没有将文学作为一个单独的语言样式推出来,但是,语言既然是人文、身文、情文,就理所当然地显示着文学特征,所以,他的语言学见解里包含着对文学产生、发展、本体、地位、作用等的认识。韩愈的很多关于文学的重要理论都是在对“言”的论述中显示的,如《答李翊书》中的“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惟陈言之务去”、“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刘知几的《史通·言语》也是在“言语”的题目下揭示了不少文学规律。语言学的视点规定着文学理论家的眼界和认识能力,规定着文学理论的基本轮廓。如果没有语言学的影响,如果文论家撇开语言学而单刀直入文学问题,中国文学理论将会是另一种面貌。

语言学的方法也为文论家所用。如训诂是中国语言学的重头戏,语言学家通过对“名”的层层剖析让其中所蕴含的义理展开。刘熙在《释名序》自述其撰写《释名》的原因是“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所以,他希望通过对各种“名”的阐释,以显示其“所以之意”。钱大昕在谈到这种方法的运用及其作用时指出:“有文字而后有诂训,有诂训而后有义理。诂训者,义理之所由出,非别有义理出乎诂训之外者也。”(《经籍纂诂序》)。很多文论家也采用了“释名”的方法。例如《毛诗序》通篇都在解说“诗”、“音”、“风”、“雅”、“颂”、“四始”等等,作者的文学见解也就在这“释名”的过程中完整地表达了。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也言明在“论文叙笔”时运用了“释名”方法:“释名以章义”。如《诠赋》标题就有训诂色彩,该篇开头即云:“诗有六义,其二日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刘勰在这里指出了“赋”的名称的由来、涵义,由“赋”的名称进入这一文体的内部,从而揭示其种种规律。又如,声训的方法,即“以声求义”的方法,是训诂的重要手段之一。刘熙的《释名》是第一部系统的声训专著,乾嘉学者认为,“义以音生,字从音造”(阮元《揅经室集》)、“故训声音,相为表里”(戴震《六书音韵表序》)。晚近的章太炎仍然主张“夫治小学者,在于比次声音,推迹故训,以得语言之本”(《国故论衡·小学说略》)。声训的方法也广泛用于文论中,如“乐者,乐也。”(《荀子·乐伦》)“诗者,持也。”(《诗纬含神雾》)“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郑玄《周礼注疏卷二十三)《文心雕龙》用得更为频繁,如“铭者,名也。”(《铭箴》)“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碑者,埤也。上古帝王,纪号封禅,封石埤岳,故日碑也。”(《碑诔》)“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说者,悦也。兑也口舌,故言资悦泽。”(《论说》)考据也是一种训诂方法,它根据事实的考核和例证的归纳,得出有关文字音义及古代名物典章制度的结论。考据学在乾嘉学派手里达到极盛,其方法和学风也浸染到文学中来。桐城派的领袖人物姚鼐提倡义理、考据、文章三者合一,相济而用,他说:“以考证累其文,则弊耳;以考证助文之境,正有佳处。”(《与陈硕士》[8]他认为考据是文章之美的要素,但反对“为考证之过者”,当时的一些作家以考据为文,以学为文,走上“繁琐缴绕”的极端,显然是不可取的。

我们强调中国文学观与语言观的融通,同时又承认它们的自足性。很多文学理论并不能被语言学覆盖,语言学中的有些门类也与文学距离较远。独立的文学理论学科是存在的,尽管它的不少支属与语言学有亲缘关系,甚至融为一体;独立的语言学科也是存在的,尽管它的不少理论需要我们到文学理论中去发掘。

文学观与语言观的融通互摄,是由于文学本是语言的一种特殊运用,而古人常常将这个“特殊”化为语言的“一般”。这是诗意的“混沌”。正是这种“混沌”使得人们在一般语言中追求文学趣味,使得大量非文学体裁的文章、著作具有了文学性质。将言语视为人特有的生存方式的中国古人,希望以诗意的语言创造诗意的人生。

注:

[1]《李文公集》卷五,四部丛刊本。

[2]《骑省集》卷十八,四部丛刊本。

[3]《杨子法言》,四部丛刊本。

[4]王力《中国语言学史》P11-12,山西人民出版社年版。

[5]杨雄《方言》四部丛刊本。

[6]《宋本广韵》张氏泽存堂本。

[7]同[6]。

[8]咸丰五年海原阁《惜抱先生尺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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