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一词屡见于《尚书·禹贡》、《山海经》、《竹书纪年》、《穆天子传》、《庄子》等书,而其意各有所指。稽古者又纷纷立说,莫衷一是。
对于“昆仑”,我们不仅要做本原上的界定立说,也要从历史认知逐次发展的实际进行分析,从而廓清芜杂的表象,得出客观的结论。所以,我们有必要对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昆仑进行仔细的分析,厘清昆仑的真实情况,这样才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从已有研究来看,最早提到昆仑的是托名于大禹所作的《禹贡》一书。顾颉刚先生以越州、梁州以及铁与镂出现的时间为依据,认为《禹贡》成书于战国时代,这是很有说服力的。《禹贡》记录了九州山脉、河流、土壤、田地、物产以及部落等情况,而《禹贡》的“昆仑”是雍州的一个部族,没有任何神秘可言。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有《容成氏》亦有“九州”之说,北京大学李零教授指出:“简文述禹分九州……异乎《书·禹贡》等书。”经过仔细分析考证后,武汉大学陈伟教授亦认为:“竹书九州与《禹贡》等传世古书相比,无论州名还是州域,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因而应属于自成一格的九州系统。”
显然,在战国时代出现了多家被赋予了政治内涵的地理说。我们知道,周人也有自己的九州说,著于战国时成书的《周礼》。《周礼·夏官·职方氏》记载:“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以上诸种九州说,依然是以中原为中心的叙述话语,高山大川基本可考。
至邹衍学说一出,大九州之说便被蒙上了神秘的面纱,昆仑为天地之中的观念随之产生。
司马迁说邹衍好做怪迂之言,往往闳大不经,“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邹衍所说的九州被称为大九州,《禹贡》、《周礼》、《容成氏》所谓的九州,大体称赤县神州,属于小九州。
邹衍的著作已佚,关于大九州之说,“汉儒《括地志》全述其文”,朱彝尊也持有这样的观点:“《河图括地象》其言虽夸,然大抵本邹衍大九州之说。”《括地志》系指《河图括地象》而言,是汉代的纬书。书中叙述得非常清晰:“凡天下有九区,别有九州。中国九州名赤县(神州),即禹之九州也。上云九州八柱,即大九州,非《禹贡》小九州也。”
我们必须着重强调,邹衍的大九州说是“闳大不经”的,通俗地讲就是虚拟的,现实中并不存在。
《河图括地象》云:“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东南神州曰晨土,正南印州曰深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弁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白土,西北柱州曰肥土,北方玄州曰成土,东北咸曰隐土,正东扬州曰信土。”被称为晨土的东南神州就是《禹贡》《周礼》、《容成氏》所谓的小九州,只是大九州东南之一隅,又被称作赤县神州。《淮南子·地形训》所记与此大体相同,只是晨土作农土,印州作次州、深土作沃土,白土作中土,柱州作台州,柱州作济州,成州作薄州,扬州作阳州、信土作申土,系文献流传所造成的歧误。
值得注意的是,如此之大九州有九山,《淮南子》记九山之名:“会稽、泰山、王屋、首山、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皆为小九州之山,其论述的前提是“天地之问,九州八极,土有九山八极”,大九州对应九山之义非常明显,然而昆仑山却不在其中。
《淮南子·时则训》曰:“中央之极,自昆仑东绝两恒山,日月之所道,江汉之所出。”“西方之极:自昆仑绝流沙、沈羽,西至三危之国。”。如此重要的昆仑山,却不在九山之中。实际上,《淮南子》九山来自《吕氏春秋·有始览》,九山对应的九州是“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也。两河之间为冀州,晋也。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东方为青州,齐也。泗上为徐州,鲁也。东南为扬州,越也。南方为荆州,楚也。西方为雍州,秦也。北方为幽州,燕也。”。
小九州又对应者天上的二十八星宿,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周易·系辞》)最为直接的表现。《史记·天文志》记载了古老的天文分野说:“角、亢、氐,兖州。房、心,豫州。尾、箕,幽州。斗,江、湖。牵牛、婺女,扬州。虚、危,青州。营室至东壁,并州。奎、娄、胃,徐州。昴、毕,冀州。觜觞、参,益州。东井、舆鬼,雍州。柳、七星、张,三河。翼、轸,荆州。”
司马迁记载的是十二州,这是政治干预的结果。我们可以看出,占星家的灾异杂占系统是以《禹贡》小九州为基础的,视野并不及大九州,而大小九州之间,在《淮南子》里存在明显的观念整合的迹象。
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有执中的惯性思维,也是政治思维。所以,我们从天地之中的角度来探索昆仑山的位置。考古学发现,史前文化遗迹如满天星斗,散处在中华大地上。文化遗迹之间虽偶有联系,绝大程度上还是相对独立发展的。因为大禹治水有功,万邦来朝。相传禹之子启因袭建立了夏朝,古史从而始进人历史时代。
山东大学江林昌教授从考古学上对于夏代居住区域进行了系统性的考察,认为:“夏代夏民族所居的九州之险,主要分布在豫西晋南地区,位于黄河中游的汾水、沁河、伊水、洛水、汝水、颍河等河谷盆地的周围。”如果按“执中”的原则,夏代的天下之中就是嵩山,也就是传说中的崇山。汤伐夏桀,占据了夏代的地域,甲骨文中反映出的殷商所及的势力范围:“北约在纬度40度以南易水流域及其周围平原,南约在纬度33度以北淮水流域与淮阳山脉,西不过经度度,在太行山脉与伏牛山脉之东,东至于黄海、渤海。”
童书业认为:“商之疆域,盖不出今河南省之北半部,山东省之西半部,江苏、安徽二省之北部,山西、河北-省之南部以及陕西省之东部。”这样一个范围,是在禹之九州上的逐渐扩张,当然,夏商威力所及要远远大于国土的实际面积,如《诗》所说“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商颂》)万邦来朝,商人就是天下的中心,天下中心的山依然是嵩山。
周人偏居周原一带,并没有把岐山作为天下中心,灭商之前视华山为天下之中。剪灭大邑商之后,“辨方正位,体国经野”,周公欲诸侯之朝觐周王,求天地之中,卜得洛阳,建成周之东都。“王者必居天下之中”(《荀子·大略》),天下之中位于洛阳,显然,嵩山依然被视为天下之中。这里的天地之中是一个政治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概念。
司马迁批评邹衍说:“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谈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在“哲学的突破”的时代,人们已经不再固守于洛阳为天地之中的传统观念,邹衍的大九州之说显然已经突破了周代政治思想的束缚,中西文化交流促进了地理知识的扩大,结合古老的神话传说,小九州之外出现了一座标志性的神山——昆仑山——作为大九州天地之柱而被描画出来,新的天地之中就这样被塑造出来。
《河图括地象》、《淮南子·地形训》有着颇为深厚的文化渊源及思想基础,其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昆仑:昆仑位于小九州的西北,大九州的天地之中,又称天柱,有三重;气上通天,出五色云气,五色流水;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有五城十二楼,西王母和三青鸟居住于此;河水出焉;产玉;太帝之所居。
综合《山海经》的记载,可以得到一个与之极其相近的昆仑山:帝之平圃。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河水出焉。百神之所在。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日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三傀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赤水之后,黑水之前。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山海经》中的昆仑掺杂着更多的神话传说的成分,更为离奇古怪;《河图括地象》之中的昆仑山明显含有宇宙创生的观念,尤其是以气论物,具有鲜明的道家文化色彩;《地形训》中的昆仑,显然带有综合性的成分,燕齐方术士编造的仙话成分尤为显明。
至此可以说:昆仑山是虚构的,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一座山。如果群帝、众巫、百神不存在,昆仑山也就不存在,像东海上的蓬莱、瀛洲、方丈三山,处于虚无缥缈之中,我们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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