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王立新陆九渊为何如此评

8月28日,由江西临汝书院、前行科创、政邦智库联合策划的首届临汝书院高峰论坛隆重启幕。深圳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传统文化创造转化研究所所长、百家讲坛主讲人王立新,以《理想·现实——陆九渊为何如此评价王安石》为题发表主旨演讲,现分享如下。

王立新教授主旨演讲

我没有在临汝书院跟大家高谈阔论,给大家分析什么叫理想,什么是现实,因为有关于这两者,大家比我更懂得。我主要从理想高过于现实,现实比理想实际的角度开始说起。

01

现实虽然是理想的基础,是理想产生的前提,但是产生理想,却是为了改造现实和改变现状。

不是说现实完全不好,但现实一定不完全好。无论什么时代的什么现实都不例外,因为如果现实完全好了,就不需要改造,也就不需要理想,从而产生不出理想了。

人类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产生理想,也确实产生了理想,这件事情也就说明无论什么时代的现实,都不曾完全好,都没能尽如人意,所以才会产生理想,希望改造现实,把现实变得更好。

政治家的职任是设计和行使权力,也就是行政。行政者不论怎样行政,都会有赞赏、欢呼,也会有批评,甚至谩骂,这是受政者的本能反应,因为变化涉及到他们的利益,给他们带去了不同的感觉。

无论施政者是否赋予他们这种权力,他们都忍不住会对施政者和政策进行评判。行政者既无力干预,最终也干预不了。

思想家尽管也是受政者,但他们跟普通的受政者不同,他们会从施政者和受政者两面考虑这种问题,尽管有的平和、平缓,而有的偏颇甚至偏激,但是评说是必要的,也是无法禁绝的。

没有对施政者站在不同立场的审视和评说,政治和行政就无法得到客观效果的真实印证,也无法改进。

02

没有一切都正确并且不需要改进的政治和行政。一切政治和政策,都不可能完全正确而毫无问题不需要批评和改进。

在一定的角度和程度上讲,审视权力并评判权力实施,乃是思想家的职责,是他们的天赋使命。

思想家直接述诸行动干预政治,包括参加政府做官从事事实上的行政行动属于越份,属于出界;但若放弃对权力和权力运行的审视和批评,属于弃本,放弃自己的本分,是失职。

政治家从政是本份,干预思想家审视和批评是越位,是以权势压制言论,是无知,是凶蛮,会给自己留下历史的骂名。

所以,王安石虽然是当朝宰相,批评者依然有权对他指手画脚,听不听由他,指不指不由他。

如果他使用权力镇制批评、陷害甚至谋害批评者,批评者自然没有办法抵御,因为批评者手里可能没有权力保护自己。

但就算行政者将批评者置于死地,杀得了人却杀不没批评,因为这种批评不会来自于某一位批评者。

世界上有很多批评者,就是当下没有,将来也会有,哪怕一百年、一千年以后,一样还会有人出来批评、责骂,反省和重新评价,陆九渊、朱熹等对王安石的评价就是这样。

03

陆九渊虽然也做过官,当过州长级官员叫知荆门军,但他主要是位思想家;王安石虽然有思想,写过关于《尚书》、《诗经》和《周礼》的著作,而且一度颁布施行,给全国大学生当教材,里面表达了不少自己的新想法,称作《三经新义》,但他主要是位政治家,他当过宰相,比现在各国的总理权力大。

王安石曾经主持变法,为自己赢得了声誉,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直到今天,大家依然在评价,很多时候仍在批评他,有的甚至还在责骂。

王安石倍遭后世批评、责骂、也倍受后世推崇、赞赏,两种不同说法主要都是因为他的变法行动。

王安石作为一位实践的政治家,不可能是完人,越是从事具体事情和实际工作的,显露的毛病就会越多,推行个人意志的可能性虽大,表现错误的机会也会跟着增多。

陆九渊作为思想家,他的批评和评价,也不会完全准确精当,评论或者批评也会出现问题,所有的批评都不例外。

“批评”,作为一件事情是对的,但是批评的目标和内容与效果,未必都得当。因此,“批评”也要接受批评,不接受批评的“批评”,跟不接受批评一样,都是独断,独断是非常危险的。

但这里说的对“批评”的批评,却不是来自政治家使用实现权力对批评者进行围剿,而是批评家对其他批评家的批评的重新审视,重新反省。

只有这样才能构成一种良性的互动。问题的症结才会不断地显露出来,为实施行政的政治家提供必要而有效的借鉴,但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王安石作为政治家没有真正懂得这一点,不能平和对待反对者和提出不同意见的人,表现得不够理性,属于不智。

抚州王安石纪念馆内的王安石像

04

智慧不是不会出错,而是允许人家点指自己的错误,这样才能不断改进,使事情越办越好,也使自己越来越能看清真相,获得认识上的真进步。

真正智慧的政治家,是把自己的政治行为开放式地交给大家,让大家自由去评价。

无论是褒扬还是批评,也不论是赞美还是责骂,都是必须承受的,连这点承受力都没有,就不要去从政。

没有不发生错误的行动,只要行动就有错误;不许反对者或者不同政见者发表不同意见,非要把他们都赶出朝廷,这是王安石的不智,也是王安石的胸襟不够宽广,不够豁达。

这样做的效果并没有给王安石带来举世一致的好评,反而适得其反,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持久。

王安石听不进不同意见,把不同政见者都赶出了朝廷。结果反对变法的人重新得势后,不仅把王安石赶出了朝廷,还把参与、支持和拥护变法的人赶出朝廷。

当变法的人士再度得势后,又把贬窜他们的那些反对派人士都赶出了朝廷,后来造成恶性循环,还被中间的投机者利用,结果致使朝野之间的参政人士严重分心,形成长期党争。

以致金军兵临城下,还在为孰是孰非争吵,内卷严重,内部消耗过甚,对北宋灭亡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

当然,北宋灭亡的原因不止在朝野官员的分帮划派,不在争斗圈子里的也有责任,皇室本身更有责任。可即便大家都负起责任,北宋就不会灭亡了吗?

没有不灭亡的政权,就像没有不死的人一样。就算王安石不变法,北宋也会亡,就算金兵不来,北宋也不会永久存在下去。加上金兵那般凶猛,北宋对金兵又缺乏必要的深入了解,所以顷刻间就毁掉了。

北宋灭亡的原因,主要不在王安石,也不在王安石变法。

05

就王安石变法的原因,我在讲座中谈了我个人的看法,虽然不排除当时国家的经济、军事确实出现了不少问题,但我不同意变法是要改变“宋朝积贫积弱”的状况的说法,因为我感觉这是个缺乏实际根据的判断。

什么叫“积贫积弱”?指的是哪方面?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生活吗?

从文化上讲,宋代的文化在中国家天下以来历史上成就是最卓越的,登峰造极、空前绝后,怎么可以说是“积贫积弱”?

如果说是政治,宋代的政治结构稳固,社会比哪个朝代都安宁,政权组织畅行无阻,政治透明度高,宽忍度大,读书人参与意识强,是古典时代最有民主意味的,直到南宋灭亡都没有出现过大的起义,更没有出现过藩镇割据之类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读书人或者士大夫跟朝廷离心离德的情况,怎么可以说“积贫积弱”?

如果说是经济和生活,作于徽宗宣和年间的《清明上河图》,就算张择端有用图画歌功颂德的嫌疑,但如果没有在汴梁长期所见,也编造不出那样的景况。画图里表现出的市场繁荣和生活闲适的状貌,反应的正是经济富庶生活安逸,怎么能说是“积贫积弱”?

如果仅就军事而论国家强弱,这当然是近代以来因为备受列强侵夺的心理阴影造成的错觉。其实一个政权的强盛与否,绝不仅在于军事,甚至可以说首先不应该是军事,而应当是经济生活和精神文化。

就算仅以军事而论,宋朝的军力也相当不弱,只是他面对的敌手太过野蛮、凶悍,无论是党项、契丹、女真还是蒙古,一个比一个凶蛮,一个比一个无理。

因为北宋和南宋分别灭亡在女真和蒙古的铁骑和钢刀之下,也就是灭亡在异族的武装力量下,从而就说宋朝“积贫积弱”,这是非常有问题的。

西周灭亡于犬戎、西晋灭亡于匈奴、后晋灭亡于契丹,怎么不说他们“积贫积弱”?如果说他们都在宋的前面,那么明朝实际上也灭亡于女真,尽管同时也灭亡于李自成、张献忠,那为什么不说明朝“积贫积弱”?

同样是受辱,既不是宋朝开端,又不是宋朝结尾,其实宋朝也未必最严重,为什么非要拿宋朝说事?

这些被当时的少数部族毁灭掉的王朝政权,所遭遇到的对手,有哪个强于宋朝吗?连法国的历史学家都知道,女真(他们叫“通古斯人”)的凶悍,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而蒙古从成吉思汗直到忽必烈,见国灭国,遇部落灭部落,打得全世界毫无还手之力。

但蒙古的一位皇帝却被打死在攻宋的战场上。从年开始攻宋,一直到年,历时近半个世纪才最终毁掉南宋,在这些证据面前,我们没有充分的理由说宋朝“积贫积弱”,也没有充足的理据称南宋为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06

我指出王安石当时变法的原因,是经济确实出现了问题。财富在官员手中的多,在民间豪强手上分散的也不少,但官家的府库确实出现了问题。

王安石当过三司度支判官,三司相当于财政部兼税务总局再兼货物运输部之类,这个情况他肯定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因为他也做过鄞县的知县、舒州的通判、江宁的知府等,应该是心里有些数的;军力的不足和军械军需物资比如马匹不够精良等情况,显然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实,不用深入调查了解。

除此之外,主要是社会安定日久,生活闲适久了,人心懈怠追求享受安闲度日,官场因循保守习常厌变缺乏作为,躺平意识充斥朝野之间,让人感觉缺少活力,所以需要振作一下。

再有就是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心思,这一点或许更重要。

宋神宗年少登基,不愿在这种懈怠的氛围中迁延下去,虚度年华,他想发出声响,以表明自己的存在,表明自己相比于祖先,并不是一个庸常之辈,他不想让别人说他只会啃老,不能创业。

其实只要他按照过去先皇们的做法做,就不会出现后来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宋朝的灭亡,也就不会在后来者的心目中应该由他和王安石来承担主要责任。

他登位时很年轻,才只有十九岁,正值血气方刚。性格也有些活跃,前面的太祖、太宗、真宗、仁宗,无论是开基创业还是完善制度以守成,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广为朝臣们称赏,在朝臣心目中的地位都很崇高。

英宗在位时间短,才四年多,未及展现,就轮到他了。他不想默默无闻,也想造出点声响,好表明自己是有作为的君主,不是无能的啃老之辈。

王安石也想要有所作为,以展现自己的才智,证明自己的创新能力。

宋神宗虽然想要改变一些过去的做法,以表明自己不是无能的啃老一族,不过开始时他很谨慎,要是跟老一代的朝臣们说这种心思,人家就会劝他坚持祖宗之法。他是聪明人,不想讨这种没趣,于是就想提拔新进之人,共同谋划。

王安石因为在仁宗时,就有变革的想法,想要有所作为却没得到被重用的机会,于是自然就成了神宗皇帝的首选。

神宗登基不久就把他超常规提拔到参知政事的位置上,两人一道谋划,想要做一番大事业,无愧列祖列宗,以便使自己不被列祖列宗的盛德光辉所淹没。

所以实施变法的虽然是王安石,但是主要的谋划者、保障者和强力支持推动者,显然是宋神宗。

两人一拍即合,这一点可从王安石给宋神宗所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中的“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等类似的话语中获得了解。他们觉得本朝百年无事,大家习惯在平静中混着往前推着过,正是振衰起敝,改弦更张,大有作为的时候。

07

王安石本来在仁宗时代就曾上书,表达变法的意愿,宋仁宗不以为然,被搁置在一边。

仁宗过世后英宗只当了四年多的皇帝,身体不好,治平五年过世了,之后是神宗即位,改第二年为熙宁元年。

因为王安石“越次入对”,谈论深得神宗欢心,于是在熙宁二年被破格提拔成参知政事,就是副总理,与神宗君臣联手,开始实施变法,以便完成共同的心愿。

开始时人们都欢欣鼓舞,不久很快发现不对劲,于是立即反弹,“天下恟恟”了。

有关对王安石变法以及对王安石本人的当朝和后世负面的评价,我只大致说了一两点,没有时间举证更多。

王安石听不进不同和反对的意见,作为历史上著名的有思想的政治家,是不智的。

这话的意思不是说王安石缺少智慧,王安石是个智者,包括宋神宗,还有当时反对变法的很多人,富弼、文彦博、韩琦、司马光、程颢、程颐、苏轼等等,他们都是历史上少见的智者。

王安石的“不智”,是智者的“不智”,不是不智者的不智。不智者很少能智,但智者也有不智的时候。

真正的智者不是言行不出差错,而是能够倾听不同声音,获得认识的进步,正视差错,检省差错,从而少出差错。

08

从古到今,对王安石的评价一直众说纷纭,而专门就陆九渊对王安石的评价说起,虽然有化繁为简的可能性,可是牵涉的问题过多。

一个小时之内如何取材,如何凝聚,如何分出条理、层次,确实不容易,加上临行前两天因为牙齿出了问题,影响到喉咙和整个脸部都一直在痛疼,到了临川之后,讲座之前只是听朋友们欢快的畅谈,很少插话,有时听得也不能完全集中,真是有些抱歉了。怕讲不好,所以心里一直很紧张。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讲座一开始就先说明:“我相信自己,不可能讲透讲好这个问题,只是希望讲过之后,大家不会感觉太失望。”

我先介绍了一下王安石和陆九渊的简单情况,这个介绍对于在场的学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对于听讲的临川朋友有用。

因为我问过临川宾馆的保安,他告诉我他不知道谁是王安石。年我领着几位研究生朋友到江西、福建访古,在陆九渊的家乡金溪县陆坊问当地人陆象山的墓地在哪?“你说的这个人是书记还是常委?”

看来王安石和陆九渊的家乡百姓,确实有很多不知道他们的,所以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

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熙宁间与宋神宗君臣联手实施变法,史称“熙宁新政”或“熙宁变法”。引起强烈反响,来自各方的反对派占据绝大多数,无奈之下宋神宗将王安石贬官。

元丰八年()宋神宗病逝,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召回反对变法的司马光、吕公著为相,第二年开始,全面废除王安石的“新法”,因为这一年是元祐元年,所以史称“元祐更化”。同年4月,王安石过世于金陵钟山。

王安石在宋神宗元丰年间受封荆国公,过世后八年,宋哲宗皇帝亲政,在朝臣建议下,赐王安石谥号“文”,配享神宗庙庭,后世历史因此称王安石为王荆公、王文公、或荆公。

崇宁三年()宋朝给了王安石配享孔子庙庭的待遇,位列颜回和孟子之下,追封舒王。靖康元年(),宋钦宗接受程颐大弟子杨时建议,停止王安石配享孔庙,绍兴初,宋高宗又因赵鼎、吕聪的建言,停止王安石配享神宗庙庭。

陆九渊(-),字子静,抚州金溪人,南宋最有影响力的理学演讲家,因为曾在贵溪象山讲学,被学者称为象山先生。是与朱熹齐名却又各自代表一个派系的理学家领袖,不是今天的所谓“意见”领袖,而是学术思想的领袖。

本来我想介绍一下王安石身后祠堂的一点情况,但是因为没用幻灯片也没看稿,现场漏掉了。为什么要介绍王安石祠堂的来龙去脉?因为陆九渊对王安石的评价,主要就集中在他为王安石祠堂所作的一篇《记》里。如果不是为了写这篇《祠记》,陆九渊没有机缘把对王安石的想法比较系统而又全面的说出来。

09

临川荆公祠堂,最早是地方郡守和家乡民众,于崇宁五年()在王安石旧居上修建,绍兴间小有修复,很快又残旧荒芜了。

淳熙十五年(),知州钱象祖重新予以修复;至顺三年(),中顺大夫抚州路总管府达鲁花赤塔不台,应“就养”于抚州的翰林学士吴澄的请求,再度进行较大幅度重修,吴澄作《祠记》。

其实浙江鄞县原本也有王安石祠堂,王安石做过鄞县的知县,推行新政,贷谷于民,乡里人得到益处,立祠纪念,明末时被反对王安石的地方长官拆毁了。

当然,塔不台在元代重修临川王安石祠堂和鄞县的王安石祠堂,都跟本讲无涉。本讲只说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抚州知州钱象祖所修复王安石祠堂时,陆九渊所写的记录文字,这篇文字的名字,叫《荆国王文公祠记》。

抚州王安石纪念馆

自从熙宁新政开始,各种不同意见就不断指向王安石。反对的意见,主要来自富弼、文彦博、韩琦等老一辈官员,司马光等同辈官员,另外就是年纪轻些的下一辈同朝官员,如程颢、程颐兄弟,苏轼、苏辙兄弟等等。

反对意见各路都有,而且很多。元祐初,哲宗年幼,太皇太后高氏(英宗皇后)垂帘听政。高氏一向反对变法,将司马光、吕公著召回朝廷,同时任命为相,将新法全部取消,贬窜参与和支持新法的官员,历史上叫做“元祐更化”。

元祐八年,高皇后病故,哲宗亲政,一年多以后改元绍圣,将支持新法的官员召回朝廷,反对新法的官员再度遭到贬窜。

元符三年()哲宗过世,徽宗即位,继续推行神宗时期的原则,并于登基第二年将年号改为崇宁,以表示崇尚熙宁新政,但官员中的很多人都在不断贬来贬去的过程中学得有些油滑,摇摆于支持新法和反对新法的两间,哪头方便升迁,就做出支持哪头的样子。

尤其蔡京之类,颠来倒去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在徽宗时代得手,自崇宁元年()登上相位,直到因为金兵南下,在大臣们的强烈要求和呼吁下,徽宗让位给钦宗的宣和七年(),虽然几度上下,但一直在朝廷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

蔡京首鼠两端,忽而站在这一边,忽而转向另一面。为了表示支持熙宁新政,立元祐奸党碑,将原来在哲宗时代的元祐党人,从数十位,扩充到人左右,并且确定为“奸党”,刻入石碑,立于朝堂与州郡官府门前,禁绝其子孙,甚至包括亲戚、学生之类入府为官。众多官员遭受诬陷,读书人也深受其害,一时人情不安,风气大坏。

王安石身后承担的很多责骂,不少是因为蔡京带来的。因为蔡京打出沿着王安石的道路前进的旗号祸国殃民,大家就把蔡京的罪恶和对蔡京的怨愤算在王安石头上。

杨时在靖康之初上疏:“蔡京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安石以图身利,故推尊加王配享孔庙。今日之事,虽成于蔡京,实酿于安石。”王安石因此被取消从祀孔庙的资格。

本来在北宋晚期,还有将祸乱天下的罪责归咎于司马光的,比如苏辙被贬的制词里就有:“垂帘之初,老奸擅国。”老奸显然指司马光。

到了南宋时代,司马光、程颐等反对变法系统的后来者,因为讲学收徒渐渐多起来,他们在反省北宋灭亡时,却把靖康之祸的责任,主要推到王安石身上。好像其他人没责任,这种说法显然有失公允。

后来的理学学派中人,比如福建学派,从杨时一直到朱熹,湖湘学派从胡安国和他的几个子侄直到后来的张栻及其弟子等,还有其他学派和没有成为学派中人的理学学者们,几乎是众口一词,王安石成了难以翻身的历史罪人。

就在这种习惯性看法畅行世间的时候,钱象祖来到王安石的家乡抚州担任知州,看到王安石的祠堂已经败落,重新修复之后,请求临邑的名儒陆九渊代为作记,陆九渊的《荆国王文公祠记》就是因为这种机缘写成的。

10

我读过这篇文字,这次为了到临汝书院讲说这个话题,又重读了几遍,按照小学时老师所教分析文章的最笨方法,我先把每段的“段落大意”总结出来,然后再总结“中心思想”,以便使听讲的普通朋友们可以听懂。

我没有在讲座中引述原文,因为没有使用PPT,这些年出去讲学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不拿原文,不用PPT,因为解释起来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影响讲座进程,同时也会引导自己疏于记忆。

根据我阅读的感觉,这篇文章的段落大意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先说了中国古代的治道传统,以尧舜之道和夏商周三代之治为理想目标,说此后中国“百千年”,这种以“道”为归的传统丧失了,没人再懂“道”了,值得庆幸的是到了宋朝又有人懂了,这是他说的第一点,也是所有理学家共同的特点,虽然文字表达不同,但是立意并不出奇。

不过陆文所说的“懂得道了”,显然还包括“懂得追寻道”,根据后面的表达,这里的“懂得道”,并不包括王安石,王安石不是真正懂得道的人,但却是个懂得追寻道的人,虽然这跟懂得道还有很大距离,不过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第二点,他说王安石有远大的理想,想要恢复尧舜时期的治道,同时也想把道的真正内涵和意义揭示给天下人看。但因为他自己的学问跑偏而且程度不够,所以不仅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却反倒辜负了自己的理想。想要澄清尧舜之道的真正意义,因为跑偏和学力不足,反倒使尧舜之道更加晦暗不明。

陆九渊的表达,叫做“公之学,不足以遂斯志,而足以负斯志;不足以究斯义,而足以蔽斯义。”这里的“斯”,就是指尧舜之道。

第三点是说,宋神宗和王安石都是有远大理想和宏伟人生目标的人,他们要恢复尧舜之道,想把宋朝建设成为尧舜时代一样的国度,宋神宗希望王安石激励和提醒自己,以免因为懈怠而迁延时日,虚度光阴。又说王安石人格冰清玉洁,而批评王氏的人们往往看不到这些,只是在具体的小事上纠缠,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

陆九渊还在这段中提出自己的看法,说王安石勉励自己的君王效法尧舜是对的,但是一切事情都照着尧舜的做法做,是没有办法恢复尧舜之道的;引导自己的君王超越唐太宗是对的,但要懂得唐太宗虽然不错,可距离“道”还很远,说王安石连这点都没彻底弄清,想要让宋神宗超越唐太宗是很难的。

第四点是说,批评变法的人不能持论公平、态度平和,见识又没有王安石高,理据不充分。没有能力深入确切地说明王安石变法不对的理由,只是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再就是发泄不满情绪,甚至进行人身攻击,不足以说服宋哲宗,也不足以折服王安石,反倒刺激王安石,越走越相反,越走越坚定。

正因为如此,陆九渊才说:“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就是说推行新法的历史罪责,反对变法的那些君子,应该和王安石共同分担这份历史罪责。

其实有关这一点,程颢后来自己已经有所反省,他曾说过“新法之行,吾党有以激成之”之类的话语。

第五点说王安石和宋神宗君臣相得,共赴大事,古今少有,令人羡慕,应该受到后世赞扬。

第六点是说王安石所以犯了大罪错,是因为他坚持理想,坚持正义,要是像很多官员那样随声附和,遵照办事,不去大胆作为,也就不会铸成大错,更不会遭到那些谩骂。意思是在赞扬王安石敢于作为。

第七点是说后世的评判者多半都是随人短长,缺乏真知灼见,使得王安石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不清楚。

第八点是自信自己对王安石的评判,是客观、公允而且非常到位的,就算王安石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到,也一定会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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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把这些说法都综合起来重新归类,陆九渊主要就是在讲理想与现实的关系问题。说王安石虽有恢复尧舜之治的崇高理想,却因为不了解尧舜之道的真切含义,同时所学既有所偏而又不够深刻,所以导致行动脱离理想甚至背离理想目标,反倒辜负了自己的崇高理想,而且把尧舜之道也给弄得浑浊不清了。

朱熹对王安石的看法其实大致也差不多,他们基本都还认为变法是一次错误的行动,是一次商鞅式的以功利为目标的行动,没有收到良好的效果,反倒使生民怨声载道;同时败坏了朝野风气,致使士大夫互相结党攻伐,严重内卷,伤损了国家元气。

但是陆九渊的自得之处,大约在前引“公之学,不足以遂斯志,而足以负斯志;不足以究斯义,而足以蔽斯义。”陆氏以为这是他给王安石所作合情合理的定论,就是孔孟重新活过来,都无法撼动自己的这个结论。他还自信王安石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了也会同意。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王安石非常自信自己没有错,也非常自信自己深通尧舜之道,他会认为陆九渊这是在转弯抹角诋毁他。

王安石是个非常执拗的人,有关王安石性格倔强、执拗,司马光在王安石过世后说过:“介甫无他,但执拗耳。”司马光还回忆从前跟王安石一起在包拯手下当差,一日牡丹盛开,包拯请同僚喝酒赏花,司马光虽然平日不饮酒,也不得不在包拯劝说下喝了一些,而王安石就是不喝,包拯也拿他没办法,“包公不能强也,光以是知其不屈。”

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王安石的执拗性格,确实可以算是一意孤行推进变法的一个原因,他根本不会同意陆九渊给他的所谓“盖棺定论”!

说到底,陆九渊还是站在理学家的立场评判政治家,除了高扬道德理想主义精神之外,依然没有达成对王安石真正的“同情性”了解。

朱熹说变法的内容自然都错了,但如果让程颢去做而不是让王安石去做,肯定不会像后来那样“狼狈”。

这种说法同样是出于对理学家本身的情感袒护,当然如果仅就两人性格而论,或许有些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在事实上一定很小,因为变法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性格温不温和,影响不会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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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陆九渊依旧按照理学家们的习惯,将王安石排除在“真正懂得道”的行列之外,但他能顾及很多其他方面,确实也算是为了解和理解王安石,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敞开了另外一条通道。

他认定自己的不可易之论,其实也并非不可易,就是南北宋,肯定王安石的变法有功的人依然存在,尽管被成气候的理学家群体的“公论”所覆盖,直到明清,依然有人给王安石鸣冤叫屈。

明代嘉靖间的学者陈汝锜,就说王安石因为变法“负谤于当时,贻指摘于后世,善状不彰,而恶声之嘈嘈满耳”,乃是“古今一大冤案。”

清朝的学者蔡仲祥甚至以为靖康之祸的责任,不在王安石而在司马光:“靖康之祸,论者谓始于介甫,吾以为始于君实。非君实能祸靖康,而激靖康之祸者君实也。”

清朝的另一位学者杨希闳说王安石之所以留下恶名,完全都是当时因反对变法而失意的那些人,还有他们的后世子弟不断攻击、诽谤的结果。

当然议论还远不止这些,也没有停止在清朝,到现在为止还有很多,将来人们依然会议论,依然会不断地对王安石进行重新审视、重新评判,谁的“定论”也不会真正成为定论,甚至可以说根本不会有所谓定论。

陆九渊以为自己审断了一桩“百年未了底大公案”,自信“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其实不用圣人“复活”,作为凡人的现代学者们就不会全都同意。

这里不仅涉及到看问题的立场,还涉及看问题的角度。我举两首大家都熟悉的诗,给朋友们提供一点思考的参照。

一首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首是王安石《登飞来峰》:“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这是看问题的两种不同角度,也是不同态度。前一种,也就是苏轼的说法,属于当局者迷的另外一种表述,认为人们之所以看不清问题的真相,常常是因为深陷局中,被具体的事局所迷惑,反倒不清眼前的真实情况。好像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清局内的事情一样。

王安石的意思也很明朗,就是局内人也能看清事情,但必须站在局内的最高位置上,也就是超出一般观察者的高度上,那样就不会被局中的具体琐事和很多局部的感觉所缠住,也不会被局内不同意见所蒙蔽,从而能够看清事情的真相。

抚州王安石纪念馆内的王安石诗词展

广告词里有一种说法,叫“高度决定视野”,但要是赶上大雾迷天呢?要是眼睛得了白内障或者被沙土迷住,或者天生就是近视眼呢?

这两种看法其实都只有一部分道理,如果能合二为一,效果一定会好些,但也不会完全能够解决认识问题。因为世界上不止这两种角度,一定还有另外的角度。

至少苏轼和王安石的角度,都没有把时间和时势的因素考虑进去,处在不同时间、不同时代、不同年龄段和不同人生际遇中的人们,看待问题的时候,会都只有他们指出的那两种角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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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次临汝书院的“重新开张”仪式上,讲座的内容大致如此,肯定是既没说深,也没说透。所以在讲座之末,我又再次重申:自己没能讲好,只是借这次讲座向两位先贤致敬。

“致敬”不是“智敬”,本次会议的标题特别好,叫做:“千年学府,智敬未来”。因为我的讲座谈不上有“智”,所以无法用“智”表达对未来的敬意。但是“敬”的心思还是真诚的,尽管对先贤们都有所“批评”,而之所以“批评”,却正是因为对他们怀有敬意,否则就不会把他们当回事,花费这么大心思了。

所以,虽然谈不上“智敬未来”,却可约略算作“致敬先贤”。

感谢政邦智库的邀请,感谢主办方临汝书院的全体同人,因此与很多新老朋友得缘一叙,心里很高兴。“有朋自从远方来,不亦乐乎”!感谢现场听讲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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