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部分内容之前有写,这次是前文的补充完善
随着《大秦赋》的热播,很多古战爱好者开始对秦军甲胄形制津津乐道起来。有人发现,电视剧中秦军的军服以红黑色为主色调的军服,但不是说好了“秦国是水德,水德尚黑”吗?之前的一些著名影视作品比如《英雄》,也以黑色作为秦国的主色调的。那么真实历史上的秦军远远望去,真的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黑压压一片?其他诸侯国的服色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史记》中的确有秦始皇时代“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的记载,这种印象还被很多影视剧所强化,让人误以为秦人和秦军一直偏好黑色,但真实情况绝非如此:黑色从来都没有为秦人垄断;东周时代的诸侯国们并没有一以贯之的统一服色,统一颜色的戎服在那个年代也不存在。
1.东周时代还没有系统的德性-服色理论
虽然秦属水德,水德尚黑的说法深入人心;五德相生相克的理论,也发源于战国时代,但系统性地将政权服色和王朝德性作对应,则是秦汉大一统之后的事情了。
披红甲的周朝战车兵
在此之前,五行和服色的对应关系虽有萌芽,但是大都不成体系,而且颇有事后诸葛亮的感觉,比如战国中期的邹衍是这样解释周朝尚赤的:
……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
而此时距离周朝建立已经有数百年了,这种对上古历史的解释可信度并不高。所以,以秦始皇时代的服色风尚反推东周时代的秦军服色并不合理。
2.东周列国怎么穿?每时每地都不同!
既然在东周时代还没有系统性的服色-德性理论,所以在东周时代,每个诸侯国从上到下、在数百年间一以贯之的统一服色并不存在。历史记载显示,当时有的,仅是盛行于一时一地的服色风潮。而这些流行元素,往往受如下原因的影响:
1.通用的喜好:比如周人用赤,以赤为徽号,这一风俗无疑对周人分封的各个诸侯国都有影响。
当然,黑色在周礼体系中也有很重要的地位:
比如《周礼·春官宗伯·司服》:凡冕服皆玄衣臔裳;《周礼·天官冢宰·司裘》:司裘掌为大裘,以共王祀天之服(大裘就是黑羔裘);《《周礼·春官宗伯·司服》:司服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则衮冕,享先公、飨、射则鷩冕,祀四望、山、川则毳冕,祭社、稷、五祀则希冕,祭群小祀则玄冕;论语·乡党》:羔裘玄冠不以吊(黑衣是吉利的服饰,不能用于吊唁场合)。而且根据西周青铜器铭文的记载,玄衣等级最高,这与传世文献是吻合的。
而秦国是周人分封的诸侯,占据关中后又收编了周遗民,接受周人的部分传统。所以秦国的“上黑”,也是来自于西周的古老传统+通用喜好,并不具有绝对的特殊性。要说东周时代的秦国垄断了黑色作为国家服色,那就是搞笑。
2.地域和宗教:南方的楚人认为自己是日神后裔,火神之嗣,所以即使和周朝分庭抗礼,他们也对赤色服饰,有非比寻常的热爱,比如楚庄王的服饰就是“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现在出土的大量楚系文物,也有鲜明的赤色装饰。
楚人以日和凤为图腾,崇拜红色
考古发掘出土的楚系皮胎漆盾也以红-黑为主要色调
3.贵族的喜好:列国王公都有一时的喜好,这些喜好也会形成具有影响力的风潮:比如“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一些历史类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将齐国的服色设定为紫色的出处,可能就是这里。但是这样的风潮和楚灵王好细腰类似,波及面很可能只涉及到宫廷和社会上层,社会底层受的影响不大。
“好紫服”的齐桓公
4.实用的需要:列国不同的制度或者实际需要,也会催生不同颜色的军服,比如战国策-赵策一记载的赵国王宫禁卫军被称为黑衣;越国的王宫卫士的衣甲也是黑色,将精锐部队区别于其他的部队。
曾侯乙墓出土的后羿射日图
如火如荼
理论上曾国是姬姓后裔,又受楚国影响,整体服色应是红色才对;但是曾侯乙墓出土的竹简记载:陪葬的部分楚甲和吴甲疑似白色:“二真楚甲,索(素)”,“一吴甲,索(素)”;著名的成语“如火如荼”出自《吴越春秋》,记载的是吴军不同阵型部分战士的衣甲颜色不同。
最后,上述风潮主要适用于各国的宫廷或者精锐部队,各国社会底层,往往和上流社会呈现出不一样的风貌。比如文献记载秦国有上黑和上尚白(祭祀白帝)的传统,但是在具体的社会分工上,我们又能发现“城旦春,衣赤衣”的记录。
3.秦军士兵怎么穿?各种戎服色缤纷
睡虎地秦军士兵家书
那么战国时代的秦军究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他们应该穿的是颜色鲜艳的各色戎服。
睡虎地的秦兵在写家书的场面;护甲细节和戎服配色有参考秦俑等材料,复原图出自“大涂鸦国”。
经常被引用的《睡虎地秦军士兵家书》显示,在秦楚战争间隙:“与从军,与黑夫居,皆毋恙也。……钱衣,愿母幸遣钱五、六百,布谨善者毋下二丈五尺。”秦军士兵提到希望母亲给他送钱和布匹来,如果母亲所在地的布匹贵,那么就让她送钱来,他自己去买布做衣服。也就是在战事非常紧急的时候,士兵需要自己买布做戎服。这样一来,一旦战事旷日持久,那么一线的战斗部队远远望去,就是花花绿绿的。
兵马俑出土时是带颜色的
刚出土不久的秦俑
而《睡虎地秦军士兵家书》透露的信息,也和秦兵马俑刚刚出土时的状态相吻合:有人穿全套的黑色衣甲,但在数量上不占绝对优势;其实大多数普通秦兵的护甲是赭色的,用红色绳索缀连,护甲的包边和绳带则是黄,黑,白等各种颜色;至于护甲下面的戎服,绿色,粉色,蓝色,朱红,粉红,粉紫等颜色其实都有。而一个中级军吏俑的护甲下,则有红色长裤和绿色长襦。
所以军服呈现杂色,才是东周时代一线部队的视觉观感常态。在历史环境中,真实的秦军戎服无法做到影视剧中那般整齐。
此外,随着考古发现的深入,秦咸阳宫殿遗址发现的彩色壁画残存、秦兵马俑武器上的彩绘花纹、残存的彩色秦盾漆皮、秦陵铜车马上的纹饰车舆部件在不断地证明:秦人对颜色的喜好也是丰富多彩的:
年发现的两件彩绘鼓面残迹,直径均为60厘米,材质为皮革,色彩鲜艳:
秦咸阳宫壁画的图案,也并非是全黑色;
除了秦咸阳宫壁画上的彩绘车马图案之外,年出土的秦代彩绘皮盾残迹,上面也有彩绘的纹路。
4.两军如何识敌我?口音发型和负章
如果说两军在服色上没有明显的区别,那么他们是如何识别敌我的呢?
高级军人可以通过头盔来识别,所谓的“甲首”一般都是军官或贵族:
燕下都铁盔
燕下都铁盔
曾侯乙墓皮甲的头盔样式
秦石胄
对于广大没有头盔的士兵而言,类似于兵牌的“章”也是区分敌我的手段。《战国策·齐策》记齐、秦交战,齐将章子命齐军“变其徽章以杂秦军”,以便让己方士兵混入敌军之中。这些章大都是方形的,背在战士背后,相当于古代军衔或士兵名牌,上面有军人的姓名,身份,籍贯,所属建制等信息,也用于防止敌军混入己方的阵营之中。
战士的章
《尉缭子·兵教篇》说:“将异其旗,卒异其章”“书其章曰某甲某士。”《周礼·司常》郑玄注:“徽识之书则云:某某之事,某某之名,某某之号。……兵,凶事,若有死事者,亦当以相别也。”一旦该士兵阵亡,那么他的战友可以根据信息将他还给家属,送归故里。正是因为士兵背后的“章”十分重要,所以《尉缭子·经卒令》中说:“亡章者有诛。”一旦丧失了自己的铭牌,那么友军就很难识别这是不是自己的同僚了。
除了野战场合之外,在攻城和守城作战中,将士们也要配戴章来区分身份:《墨子·旗帜篇》说:“吏卒民男女,皆辨异衣裳徽识”,在守城作战中,将士们要将章戴好,来识别彼此的身份。
在佩戴部位上,战士们一般是将章背在背上:“城上吏卒置之背,卒于头上。城下吏卒置之肩,左军于左肩,中军置之胸。”
这种小巧的构件,非常类似于二战时期美国士兵的兵牌。
除了章之外,方言和口音也是古代战斗中区别敌我的重要手段。秦汉时代的文献中,有很多关于列国方言差异的记载。比如“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孟子说的“南蛮鴃舌之人”,还有先秦典籍中不时出现的楚语词汇:“於菟”。汉代扬雄在《方言》里,也谈到了这一点,比如“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齐宋之间谓之哲。”
由于各地方言差异巨大,而且那个年代不存在现在普及度如此高的共同语,所以“四面楚歌”才对项羽有巨大的震撼力。因此语言是重要的识别手段。虽然上层贵族之间有“夏言”或“雅言”进行会盟,赋诗等活动,但是普通人就需要用各国方言沟通了。
根据《国语-齐语》的记载,同一建制来自同乡的齐国军人们“夜战声相闻,足以不乖;昼战目相见,足以相识。”
类似的操作还发生在公元前7世纪的郑国和楚国的战斗中:公元前年,楚国司马子元在伐郑的过程中,发现郑人城门洞开,等待楚人冒进深入,最后瓮中捉鳖;但是在司马子元发现了敌人的预谋,于是用楚地方言“楚语”下令楚军有序撤退,这就避免了军事口令被敌军识破。
最后,发型在古代也是识别敌我士兵的重要手段,比如秦兵马俑的发型就有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存在。特别是不同文化圈的族群开战时,发型是很重要的识别依据。比如在齐国和吴国开战之前,齐国大夫公孙挥下令士兵准备好绳索,捆绑短发的吴国人的人头,表示志在必得,因为吴越人在当年有着断发文身的习俗。
而先秦时代大家丰富的发型,也得到了出土文物的证明:
春秋早期吴越的伎乐铜屋:
青铜鸠杖上断发文身的吴越之人:
此外,其他地方的居民也有各自的特色发型:
洛阳金村周王室成员墓葬出土的驯鸟女子,其颧骨和发辫有典型的北方民族特征,其原型可能是进入周王室领地的戎狄使者或者俘虏;
洛阳金村出土的疑似北方女子青铜灯;
洛阳金村出土的东周银质人物立像,人物原型可能是在宫殿内部服务的侍从;
山东章丘女郎山战国齐墓中出土的齐女乐人俑和发型:
包山楚墓中的发辫楚俑:
马山1号楚墓木俑:
曾侯乙编钟架上的青铜武士像:
中山国银首人佣铜灯上的中山人形象:
为什么大众对黑衣秦军的接受度很高?
大众对黑衣黑甲的秦军的接受度很高,则可能是在威权主义的环境下,大众对于集权体制的massgame有天然的崇拜;黑衣黑甲象征的压抑和肃穆,则在无意中迎合了当代人对于威权体制的畏惧和想象。经过电影等强有力的大众传媒传播之后,这种印象就更加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