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的普通念书的人,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寅恪先生则不然,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成了他经常看读的书。
◆特别注重志书“国史”乃寅恪先生一生治学研究的重心。对于史,他无书不读,与一般人看法不同处,是他特别注重各史中的志书。如史记的天官书、货殖列传、汉书艺文志、晋书天文志、晋书刑法志、隋书天文志、隋书经籍志、新唐书地理志等等。关于各种会要,他也甚为重视,尤其重视五代会要等。他也重视三通,三通序文,他都能背诵。其他杂史,他看得很多,这里恕不一一叙述了。寅恪先生特别注重史实,前已说过,因此他很钦佩刘知几与章实斋。他尤其推崇司马温公通鉴的见解,读过他隋唐政治史述论稿者,都能看到这一点。本人认为寅恪先生的史识,超过前人,此所谓“后来居上”者是也。◆喜欢庄子荀子因寅恪先生不喜欢玄学,在子书方面除有关典章制度者外,他很少提及。但他很喜欢庄子的文章,也很重视荀子,认为荀子是儒门的正统。这可能是他受了汪中的影响。他偶然也提到子书中较“僻”的几章,例如:抱朴子的诘鲍篇,列子(可视为一部伪书)的汤问篇等等。至于其他中国一般学者所推崇的书,如论衡之类,他似乎并不很重视。◆诗推崇白香山其次讲到集部,集部浩如烟海,博览实难。但是凡集部之书,包含典章制度者,他都特别加以注意。关于文学和诗词。寅恪先生对文,最推崇欧阳文忠公、韩文公、王荆公、归震川、姚姬传、曾文正公诸大家。他推崇曾文而认为姚文为叙事条理有余,而气魄不够,本人当时亦有同感。袁子才早年评方苞文与王渔洋诗,有“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之句。如曾文正撰罗忠节公神道碑铭有“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如此类雄奇瑰玮之句,实非所谓一般桐城派文章中可得常见也。诗,寅恪先生佩服陶杜,他虽好李白及李义山诗,但不认为是上品。如果寅恪先生重写“诗品”,太白与义山诗,恐怕将列为二等了。他特别喜好平民化的诗,故最推崇白香山。所以在他“论再生缘”中有“论诗我亦弹词体”之句。关于词,除几首宋人词外,清代词人中,他常提到龚自珍(定庵)、朱祖谋(古微)及王国维三先生。我们可以说,词不是他特别的嗜好。他所作的诗不多,但都很精美。他吊王国维的一首长诗,流传海内,为一般雅人达土所爱好,也是我们这一代最好的诗篇之一。◆学梵文研佛经现在我们讲寅恪先生在国学范围以外的学问,寅恪先生在美国哈佛大学,随Lanman学习梵文与巴利文二年,在德国柏林大学随Lueders学习梵文及巴利文近五年。回国后,在北平,他又与钢和泰(BaronA.StaelVon.Holstein)继续研究梵文四五年。前后共十余年,故他的梵文和巴利文都特精。但他的兴趣是研究佛教对我国一般影响,至于印度的因明学及辩证学,他的兴趣就比较淡薄了。本人还记得在抗战胜利后他回清华,路过南京,曾在我家小住。我曾将Stcherbatsky所著书内关于法称Dharmakirti的因明学之部及Tucci由藏文所译龙树廻诤论(梵文本现已发现)念给他听,他都不特别感觉兴趣.寅恪先生又常说,他研究中西一般的关系,尤其于文化的交流、佛学的传播、及中亚的史地,他深受西洋学者的影响,例如法国P.Pelliot(伯希和)、德国的F.W.K.Muelle、俄国的W.Barthhold,及其他国学者。然他究因国学基础深厚,国史精熟,又知择善而从,故其见解,每为一般国内外学人所推重。◆精通各种文字其他边疆及西域文字,寅恪先生在中国学人中是首屈一指的。除梵文外,他曾学过蒙文、藏文、满文、波斯文及土耳其文。文字是研究史学的工具;兹以元史为例,略作说明。大家都知道我国旧有元史是仓促修成,不实不尽的地方很多,为后来学者所诟病。因此有志重修元史的学者,先后辈出,约而论之,可分为三个段落。第一代,是元秘史与圣武亲征录的发现。圣武亲征录的佳本,见于说郛,只有漠文本。元秘史有汉文本与蒙文译音本。可是这一代的元史学者,功力虽勤,都不能直接读蒙古文。代表此时期的名家,为:钱大昕、何秋涛、李文田、张穆、魏源等。李文田曾把“纽察.脱察安”(即是“机密的历史”)误认是两位作者,即因不通蒙文的缘故。第二代,利用欧洲译文,补正元代史实。洪钧所著元史译文证补,堪称这一时期的代表作。陆润庠在序文中说:“证者,证史所误;补者,补史所缺。”立论精当,耳目一新。但是洪文卿氏仍不懂西域的文字,所用的材料,仍仅是间接的翻译,而非直接采自各家的原文。屠敬山的蒙兀儿史记与柯凤荪的新元史也都属于此时期的作品。王国维先生为我们这一代第一流学者,其考据之精,可与乾嘉大师并美,即关于蒙古史著作亦极精确。惟王氏只通日文,故其关于元代著作,或是利用我国原有资料互校,或利用日人转译欧洲学者著述,未能用直接史料也。惟王氏启后承先,厥功甚伟。第三期学者之来临,未始不受王氏启示的影响。第三代,在此时期,我国学者开始研治西北及中亚文字,期可阅读关于蒙古史的直接资料;然终因种种原因,未能写成一部新的蒙古史。代表此时期者即为陈寅恪先生。有关系的文字他都懂,工具完备;可惜他生于“齐州之乱何时歇,吾侪今朝皆苟活”的时候。他既无安定的生活,又无足够的时间,未能完成他的心愿,留给我们一部他的新蒙古史,只仓促写成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在他看来不过是整个国史研究的一部分而已。他平生的志愿是写成一部“中国通史”,及“中国历史的教训”,如上所说,在史中求史识。因他晚年环境的遭遇,与双目失明,他的大作“MagnumOpus”未能完成,此不但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按:姚从吾先生与札奇斯钦先生共同译注蒙古秘史亦属此期。)蒙古史原始资料以Rashida-din著述为最重要,惜今尚无中文译本,盼我国学者早日将其译出,以供我国治元史者参考。
俞大维、陈新午、俞扬和、蒋孝章等人合影
◆缅怀一代大儒寅恪夫人名唐筼,是甲午年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据俞大纲教授生前表示,孙女可能是侄孙女。)寅恪先生有三女,长女、次女在金陵中学念书时,住在我家,由她们的姑母抚养,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现陈夫人及三个女儿究在何处,无从探悉,即寅恪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香港曾传过数次,前几次均为误传,此次亦尚未证实。真是“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惟寅恪先生现已年逾八十,以久病之身,处今日之世,溘然长逝,自属可能。惟今后“汉世之事,谁与正之乎?”我在美时,即有写下寅恪先生谈话的志愿,并拟仿裴松之注三国志例,加以注释。现时历四纪,我又已年逾七十,这点心愿亦恐不能实现矣!我与寅恪先生情属至亲,谊兼师友,缅怀此一代大儒,不禁涕泗滂沱!寅恪先生,生于前清庚寅年六月,我生于丁酉年十二月,相差七岁有余。除在美德同学七年朝夕相处外,上边所述他一生的经过,自不免尚有遗漏,或有不实不尽之处。深盼他的友人与在清华研究院、香港大学、岭南大学的学生有所补正。唯追述他当年治学一般的观念,想大致不差也。五十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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